作者:罗青梅
提督太监看着木香被拖走,心有不忍,笑着道“他也只是一时糊涂,不是成心挑唆,打发去内官监磨炼一下也就懂事了。”
扫墨看他一眼“你就省省口舌吧,别为这种人求情,事关太子妃殿下,千岁爷不会留情。木香现在对太子妃殿下必有怨愤之心,你觉得千岁爷会把这种人留在东宫吗”
不管木香的含糊其辞是无心还是刻意,皇太子不可能允许他继续留在太子妃身边伺候。
提督太监心里一紧,忙道,“是我想岔了,我也是,何必为那个蠢东西多嘴”不再提起木香一个字,问,“你看让谁顶空出来的缺合适”
廊下站着听训的这批小内侍是东宫经过层层筛选从内官监那边讨过来的,每个人身上都打上了东宫的烙印,他们都在内书堂上学,东宫主殿有空缺时会先从他们中挑选聪明能干的顶上去,内官监那边根本插不了手。
扫墨思忖片刻“把洪山叫来。”
提督太监走到廊前叫了一声,一名唇红齿白的小内侍立马麻溜出列,快步跑到扫墨面前“听公公吩咐。”
扫墨嗯一声,道“木香犯了错,以后你来顶他的缺,你回去把铺盖收拾了,今天就去提督太监那里领牌子,有人教你站班轮值的规矩。你素日聪明伶俐,规矩也好,好好当差,日后自有你的造化。记住一条,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再到贵人跟前去,别冲撞贵人。贵人不叫你,你别往上瞎冲瞎撞。”
洪山大喜过望,忙谢恩,跟着扫墨走出长廊。
扫墨叮嘱他“你记住,伺候贵人要的是小心谨慎,别学木香自以为是。太子妃殿下仁善宽厚,遇事不喜声张,千岁爷不放心,这才让人跟着服侍太子妃。”
太子派人看着太子妃,那是因为太子尚不能掌控整个后宫,太子妃又是一副菩萨心肠,太子怕太子妃出了东宫之后被人欺负。木香自作聪明,以为他领的是监视的活计,看到太子妃有心事就立刻邀功似的在太子面前嚼舌根,简直愚蠢至极 洪山笑眯眯道“小的记住了,谢公公栽培。”
下午朱瑄就去找了户部尚书,没有提宋素卿的折子,只问了些疏浚贾鲁故道的事。
户部尚书是人精,立刻猜出朱瑄的来意,客客气气谈了几句,转头就问下属“宋素卿那边出什么状况了”
下属翻出宋素卿催促户部发银的信函,一脸为难“司礼监那边扣着折子不放,到处都要用钱,太后又要修佛塔,实在凑不出宋总督要的数量”
户部尚书面色一沉,手中茶盏“哐”的一声砸在桌沿上,冷笑“司礼监扣着折子不放是司礼监的事,你们既然收到了宋素卿的信函,为什么瞒着不说”
下属吓得面如土色,小心翼翼地道“老先生勿怪,实在是事情繁多,下官这些时忙着万寿节庆典的事,一时耽搁了。”
户部尚书摇摇头“别和我打马虎眼。司礼监是司礼监,户部是户部。治河的银子年年都备着,怎么今年就拿不出来了你们不过是厌恶宋素卿为人,故意为难他罢了胡闹治河工程是皇太子一力促成的,轻慢不得,你们为难宋素卿,宋素卿不能把你们如何,难道皇太子就会袖手旁观吗”
皇太子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下属面红耳赤地道“下官愚昧。”
户部尚书冷哼一声。
掌印太监钱兴只手遮天、胡作非为,元辅郑茂溜须拍马、一心逢迎,内阁彻底被司礼监压制。嘉平帝厌恶文官,他和其他几位尚书很识时务,辛辛苦苦几十年才爬到如今的位子,不想落得和前任内阁大臣一样身死锦衣卫诏狱的悲惨下场,平时能忍就忍,遇事从不出头,搓圆捏扁,随嘉平帝喜欢,只要能保住眼前的荣华富贵就行。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真的怕了司礼监。
皇太子就是文官的希望,宋素卿治理好河患,功劳只会记在皇太子身上,户部这些蠢货为了一己私欲为难宋素卿,吃饱了撑的 户部尚书养尊处优惯了,不想将来落得一个晚景凄凉,连钱兴那帮绝子绝孙的阉人都懂得广收义子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何况是家大业大的他呢 他不会傻到挺身而出为皇太子出头,但也绝不会蠢到慢待皇太子。
朱瑄从户部值房出来的时候,刚好遇见文渊阁大学士徐甫。
徐甫今年六十岁,曾经兼任东宫讲读官,今年被嘉平帝提拔参预机务,他入阁时间尚浅,处处受制,不过厌恶郑茂的年轻官员大多站在他这边。
朱瑄和徐甫说了几句闲话,徐甫小声道“殿下,谢太傅要回京了。”
谢太傅当年被人撺掇,差点捅出大篓子,触怒嘉平帝。谢骞劝祖父回乡避风头,谢太傅意气消沉,辞官归乡。前些天嘉平帝生日,谢家老家只送了些寻常的土产应景。旁人都以为谢太傅这是真的万念俱灰了,不曾想嘉平帝看到那几坛子腌菜后却大受感动,特意把谢骞叫到跟前询问,谢骞笑眯眯道“祖父年老,在家不过每日含饴弄孙罢了。”
嘉平帝沉默良久。
徐甫道“今天圣上又提起了谢太傅。”
嘉平帝最近时常感念往事,谢太傅是扶持他登基的大功臣,曾几次救他于危难之中,他多次提及谢太傅,司礼监那边心眼通透,已经准备拟旨召谢太傅回京。
朱瑄平静地道“太傅为人正直刚烈,回京是好事。”
徐甫点头,虽然谢太傅迂腐莽撞,可正因为如此,谢太傅的回归对东宫更有利,满朝文武只有这位老太傅敢指着昭德宫的方向大骂郑贵妃是“老妇”。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就见一名身着织金云肩喜相逢蟒圆领袍的太监在一众内官的簇拥中匆匆而来,走到廊下,翻身上马,身后的人紧随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踏出宫门,疾驰而去。
徐甫望着马背上那道远去的挺拔背影,喃喃道“这是去谢家颁旨的。”
朱瑄唇角一挑去谢家颁旨的人是罗云瑾
这下有好戏看了。
地上泥土未干,马蹄踏过,留下一道道浅浅的印记。
罗云瑾手挽缰绳,面色阴沉。
他身后的缇骑提心吊胆统领一直避免和谢骞见面,今天嘉平帝命他去谢家颁旨,这回真的是避无可避了。
但愿统领不会和谢骞起冲突。
一行人各怀心事,冷着脸出现在谢家别邸门前时,谢家老仆吓了个魂不附体,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大官人整天吊儿郎当、惹是生非,没有一个当官的正经模样,真让老太爷说准了,如今大祸临头,锦衣卫来拿人了 老仆哭嚎着冲进院报信。
谢骞今天没去千步廊,午睡醒来,正搂着从江南带来的瘦马侍妾逍遥快活,门板忽然被拍得震天响,伴当趴在门前,急得团团转“大人,宫里来人了”
谢夫人留在老家侍奉公婆,家中没有女主人主持内务,宫中忽然来人,管家做不了主,一时之间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等谢骞匆匆穿好官服、戴好巾帽迎出来的时候,罗云瑾已经大马金刀地坐在堂中等着了。身着袍服的缇骑站在他两侧,腰佩弯刀,气势汹汹。谢家仆从战战兢兢,跪了一院子。
谢骞捂着帽子一脚踏进院子时,忽然觉得好像罗云瑾才是谢家的主人,自己倒像是个冒冒失失闯入人家地盘的小毛贼。
他早就听说过罗云瑾的大名,可惜一直无缘一见。
据说这个太监博通书史、才华横溢。内书堂的宦官不需要学举业文章,教授通常会侧重教他们经史书鉴和典章制度,罗云瑾却擅长制艺,能写出让孙檀拍案叫绝的好文章,孙檀曾拿着他的文章让翰林院的同僚传阅,说罗云瑾如果能够参加科举考试,必定榜上有名,而且一定名列鼎甲。
能名列鼎甲的有谁状元,榜眼,探花。
谢骞就是状元。他和孙檀是同乡,孙檀年长他十几岁,为人朴直,不会轻易夸一个宦官。他相信孙檀的眼光,一直很想会会罗云瑾。可是说来也怪,明明都在京师,只要他出现的场合,罗云瑾总会因为各种原因不在。众人说罗云瑾一定是怕在他面前露怯所以故意避而不见,他一笑置之,没有强求,毕竟只是一个阉人,没有和他一较高下的资格。
今天终于见到本尊了。
谢骞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罗云瑾。
这一看,只看到一张雪白的脸。
罗云瑾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五官精致,脸上涂了厚厚的粉,一身大红蟒衣,远望竟然有点貌若妇人的意思,不过他脊背挺直,气度凛然,不像一般宦官那样幽阴古怪。
谢骞眉头微蹙怎么觉得这人有点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没来得及细想,礼官上前,示意他下跪接旨。
他照着礼官的指引跪下。
罗云瑾上前宣旨,声音粗哑。
谢骞心里暗暗啧了一声可惜了一张好脸
嘉平帝的旨意很简单,召谢太傅归京,大概是怕老师太固执不肯回京,又给谢骞升了官,让他兼任东宫讲读。
谢骞嘴角直抽每次升官都是因为祖父,他这辈子别想在祖父面前挺起腰杆了 他笑着谢恩,示意管家准备酒饭款待宫里的内官,管家刚上前,还没说上几句奉承的话,罗云瑾转身就走。
管家一呆这些阉人最为贪婪狡诈了,油锅里的钱他们也敢伸手去捞,谢家还没送上孝敬呢,罗统领怎么就走了 真让他们走了,谢家以后怎么和内官打交道
管家飞快扑上前,拦住另外几名眼神一直乱飘的内官,“爷爷们辛苦一趟,家中备了酒水,不成敬意,请爷爷们谢谢脚再走。”
内官们面露为难之色,齐齐看向罗云瑾,显然以他马首是瞻,他不开口,没人敢留下。
罗云瑾铁石心肠,拂袖而去。
内官们垂头丧气,一脸懊丧地跟了上去。
管家目瞪口呆“今天倒是奇了这些阉人居然也清廉起来了”
谢骞眉头紧皱,站在阶前,目送罗云瑾走远。片刻后,他眼珠滴溜溜一转,先转身回正堂,吩咐老仆亲自送信回乡,护送谢太傅和他的妻子北上。
老仆喜滋滋道“还是大人您的主意好,一定是您送的那几坛子腌菜让万岁爷爷想起老太爷了。”
谢骞一笑。
送腌菜确实是他的主意。谢太傅性子太迂了,在老家闷了几个月,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劝谏疏,文中直言不讳地指出嘉平帝这些年荒怠政务、宠幸阉竖、沉溺声色等诸多过失,劝嘉平帝远离阉竖,恢复经筵制度。谢骞看到信以后直接翻了个大白眼,照着祖父的笔迹写了几首祝寿的诗,刚好妻子让老家人送了几坛腌菜给他,他让人将祝寿诗和腌菜一起送进宫。
如果真把祖父的劝谏奏疏送上去,一家子的前途就都毁在祖父手上了。
嘱咐完事情,谢骞摸了摸胡子,一脸深思。
他以前肯定见过罗云瑾。
谢骞站起身。
孙檀和他住一个巷子,走过去不远。
第67章 送书
罗云瑾回宫复命,从乾清宫出来,正好撞见皇太子朱瑄在文官的簇拥中步下石阶。
暮色深沉,晚霞漫天,朱瑄头戴乌纱冠,一身大红纻丝蟠龙圆领常服,腰束玉绦带,脚踏乌皮靴,俊秀儒雅,风仪出尘。
文官们众星捧月般围绕在他身周,小心翼翼又略带兴奋地和他攀谈,他不怎么开口,看起来温和斯文,可所有人都在暗暗揣摩他的喜怒,言语之间十分恭敬。
罗云瑾留心多看了几眼,都是些六部六科品级低下的年轻官员,不会引起嘉平帝的猜忌,也不会让司礼监那边抓住什么把柄。
他退后两步,站在阶前等着。
朱瑄走近,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挥了挥手,文官们立刻散了。
罗云瑾跟上朱瑄,粗噶的嗓音响起“听说殿下昨日带着太子妃去了一趟广寒殿。”
朱瑄道“不错。”
罗云瑾撩起眼帘,眸光明锐“殿下都告诉她了”
微风拂过,檐角悬铃玎玲作响。
朱瑄立在阶前,晚风吹起他的衣袍,他凝眸望着琉璃瓦上浮动的余晖,唇边掠过一丝笑影“能让她知道的都告诉她了。”她不需要知道的会永远埋在他心底。
罗云瑾看一眼朱瑄,再一次佩服他的定力和果断。当年那个矮小瘦弱、整天病恹恹的小皇子,到底还是等到了她。他心中惆怅,随即自嘲一笑,时至今日,他有什么资格感叹朱瑄的坚持他挪开了视线,说起另外一件事“赵王前些时送了一尊玉佛给钱兴的干儿子。”
朱瑄皱眉。
赵王还真是执迷不悟,钱兴不可能真心扶持他,只是利用他而已。不过他也许清楚这一点,他也在利用钱兴。
自古天家无骨肉。
内官牵着马等在宫门前,朱瑄蹬鞍上马,想起罗云瑾去谢家宣旨的事,很想问一句谢骞有没有认出他这个故人,目光漫不经心地从罗云瑾身上划过,没有问出口,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事了,他有圆圆陪在身边。
罗云瑾立在原地,目送朱瑄远去。
之前他以为朱瑄之所以不杀他是因为他知道过去的圆圆如果朱瑄杀了他,那朱瑄连一个可以一起追忆圆圆的人都找不到也许朱瑄会以为一切都是梦,他是圆圆存在过的证明。现在他发现朱瑄不杀他的原因远不止于此。
他站在苍茫的暮色中出了一会儿神。
这晚朱瑄果然回来得比前些时要早。
金兰迎出宫门,搂住他胳膊,抬起头,借着檐前高挂的绛纱灯放出的晕光仔细端详他。
朱瑄柔声问“看什么”
金兰踮起脚亲了他一下,笑着答“看你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