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她音色一向如鸣泉溅玉般的清冽,这时语气舒缓,不带情绪,反而让人生出凉意。
禁军的队正头皮都有些发麻。
环车左右都是东宫亲卫归骑的将领、司戈、执戟郎,归骑左卫将军亲自做随车护卫,到了帝都城门口了,还要另有一队人来接应,结果车里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听起来年纪就不大,态度却这样的从容、平淡,好像这些都是寻常,什么也不算似的!
旁边还有辆大伽陀园的马车……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要是皇后娘娘的人和太子爷的的人打了起来。
他搅和在这里头算是个什么事,怎么也落不到好去,一个不好还要丢官丢脑袋……
小队正脸上神色变幻莫测,像夏日里雨要下不下时的天色似的。
越惊吾看了队正一眼,就道:“老郑。”
郑大兴应了声喏,越惊吾道:“你把事情和禁军和兄弟清楚地说一遍。”
那禁军小队正听完了前因后果,心里头高喊了一声“万幸万幸”。
万幸是太子的人和外头的人生了龃龉,万幸太子的人在这里头既没有大错,也没有吃亏……
他心里不由又有些埋怨。
别人家一姓两枝撕捋起来,旁人都走得远远的,偏有这样倒往上凑合的。
他心里腹诽着,恭恭敬敬地对越惊吾道:“越将军,天色不早,您不如早些进城吧?这里头的事,尽可交代给我们,您明日抽个空,或是派个人,到京兆府衙门一趟就是了!”
至于车里头都是哪家的贵女,他只当不知道了。
越惊吾眼中不见笑意,只是嘴角微微一翘,道:“有劳了!”
小队正道:“您客气!”
众人就仍上了车。
郑大兴转头向着颍川顾氏的马车歪了歪嘴角,“驾”了一声,催动缰绳,一行车马就缓缓地重新驶动起来,向城门里去了。
禁军围在了颍川顾氏的马车旁边。
那个动手的丫鬟像是条麻袋一样被拖了出来,和车夫李虎一起上了绑绳。
后头车里赶来的管事在路引底下塞了银票。
紫帷大车经过的时候,凌画约淡淡地向外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
顾瑟在垂花门里下了车。
云弗搀着钟老夫人的手臂,在樵荫堂的门口迎她。
顾瑟进了门,就被钟老夫人一把抱进怀里,道:“你这狠心的丫头!给我怕死了,就怕你主意一拿,就跟着你那个无事生非的爹一路跑到梁州去,好好的丫头,在家里养的白白嫩嫩的,出去风吹日晒,我这心里想想,就和刀割一样的……”
说到后面,就有些哽咽。
一旁的云弗也红了眼,转过身去偷偷拿着帕子拭泪。
钟老夫人一向很疼爱顾九识。
如今却说他“无事生非”。
可见把她带出去的这几年,顾九识在钟老夫人眼里可算得上是“罪大恶极”了!
顾瑟扶住了她,一面向屋里走,一面温顺地道:“祖母要长命百岁的,我也舍不得祖母,以后就留在家里陪着祖母了!”
钟老夫人就锤她的肩背,道:“果然在外面待了几年,就满口的傻话,你也不想想你还好在家里留几年,只怕还不等我看够了,你就要嫁到别人家去了!”
顾瑟抿着嘴笑。
她想说“那我就不嫁人了”。
若是那天之前,她就可以半是试探、半是撒娇地开口。
可是如今,她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她转移了话题,道:“祖母,我想吃家里的云杏糕!开原的厨子总是做不出那个味道,我和父亲都想念极了……”
钟老夫人轻哼了一声,道:“惦记着家里的吃,家里的穿,唯独不惦记家里的人!”
到底转过头去,道:“山茶,去厨下传个话。”
山茶笑盈盈地应了,从匣子里取了一角银子出门了。
钟老夫人就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了,又把顾瑟拉在自己身边,云弗就坐在了下首。
她道:“你爹的信到了家,你娘就在安排你回来的宿处。”
顾瑟在开原住了三、四年,从回了府中,虽然入眼的陈设、花木都不知换过几轮,但亲切还是同从前一样的,心里也只觉得处处都和从前一样的,还盘算着晚上要和云弗同住,母女两个说说这几年的话。
这时被钟老夫人一提,才忽地意识到她已经早就过了单独开院的年纪。
她有些怅然。
钟老夫人没有注意到她的这点小情绪,而是继续温和地道:“若是你没有去开原,那年就该安排好了你的院子,不过咱们家人丁不似旁人家兴盛,也不差这两年的先后……你娘亲给你留的池棠馆,若是你也喜欢,那就这两天让他们再收拾收拾,就可以搬进去了。”
她看着顾瑟,道:“你怎么想?”
顾瑟敛了情绪,道:“祖母和娘亲都最了解我,知道我早就看中了那一树海棠,竟没有半点不喜欢的。”
她故意爱娇地道:“只是要明儿才能搬进去,我今天却住哪里呢,祖母舍我个花房睡一晚罢!”
第40章
※
钟老夫人就笑了起来, 点了点她, 道:“你爹信里满口说你长大了成熟稳重许多, 我还当是真的,今日一看,活生生还是个皮猴子。”
就有个少女带笑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祖母说谁是皮猴子?”
杜鹃笑道:“大姑娘来了!”
顾瑟就站起了身,唤了声“姐姐”。
钟老夫人道:“笙姐儿不是出门去了?回来的这样早, 今日顽的高不高兴?”
顾笙进了门来,给钟老夫人和云弗问了安,道:“公主今天身上不大爽利,大家不过说了一回话,也就散了。”
庆和帝膝前只有一位公主,就是皇六女山阳公主。
钟老夫人微微颔首,道:“公主婚期将近了。梁州陆氏也是大族, 只盼公主能和驸马和和美美的。”
顾笙道:“凡事都凭贵妃娘娘的安排,公主再是省心不过的。”
她就笑着坐到顾瑟的另一边, 拉着她的手道:“阿苦,我算着你这两日也该到家了!今儿在家里好好地歇一天, 明天我带你出去顽。”
她靠得近了,身上就有一股极细微的异香隐隐地飘出来。
那香气又甜又旖旎。顾瑟惯用清淡的花果香,或醇厚的木香,忽然嗅到这样驳杂的气息, 就有些不适。
她没有多想,只是笑道:“姐姐要带我去哪里顽?若是我从前就去多了的,那我是不肯的。”
顾笙道:“京里好玩的地方多着, 就在去年里,公主还新开了间女茶坊,专门招待京中的贵女,一般地也有养着的女戏班子唱戏、说书,你说够不够你顽呢?”
顾瑟心里有些感慨。
顾笙,到底是和冉贵妃一系越走越近了。
但这一次她没有嫁给夙延川,也就不会惹上那样难以启齿的杀身之祸……
其他的,总归是姐姐自己的自由吧!
她笑吟吟地应了,众人说了一回话,各自散去。
※
翌日一早,顾笙真的来顾瑟房里找她。
顾瑟一路旅途劳累,夜间又睡得迟了些,早上就醒的更晚。
顾笙进院子来的时候,顾瑟正坐在妆镜前,由梨蕊给她梳头发——她在开原府处置了知雪,身边的一等丫鬟位置就缺了一个,祝嬷嬷荐了梨蕊,说她耐心踏实,做事细致,又梳得一手好发式,只是数年没有在顾瑟身边服侍过,就暂且提上来观察些日子。
顾笙和闻藤在院子里说话。
不过片刻功夫,顾笙就进了屋来,笑道:“阿苦,听你的丫鬟说你竟才起来,我都吃了一惊,从前你最是规矩的,娘说什么时候要起,你就什么时候起,一刻都不敢多睡……”
顾瑟笑道:“姐姐也说那是从前!”
顾笙就拧了拧她的脸颊,又凑近来细看了看,道:“这样的白,又细又嫩,瞧着和已经傅过了粉似的,听说开原的风比帝都还大些,祖母和母亲镇日里担心你这小脸被风给吹皱了,果然都是杞人忧天。”
姊妹两个闹了一回,顾笙就催着顾瑟换了衣裳出门。
“是山阳公主的局,就在昨儿我同你说的女茶楼里。”两人上了车,顾笙才同顾瑟说了去处,“今年年初陛下就下了明旨,要为太后娘娘做万寿,你昨日进京,有没有觉得人格外地多些?”
顾瑟笑道:“就是做万寿,也该是诸位大人们用功,可是我回来的时候,只瞧着小娘子们多的厉害。”
顾笙就笑了起来,道:“那是因为太后娘娘发了话,要借着寿宴的机会为太子殿下选妃,你说小娘子该不该多?”
她侧过头端详着顾瑟,半晌半开玩笑似地道:“可惜了,我记得当年,太后娘娘十分的看中你,说不定当时就是想点你做孙媳妇呢,没想到你忽然就出京去了,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她老人家还记不记得你……”
顾瑟眉梢微微一扬。
顾笙这话来得莫名,又似乎有些难以辨明的意味在里面。
她笑道:“太后娘娘为人慈和,喜欢点拨小娘子,被她老人家调教过,就是我的荣幸了,哪有把恩慈当成理所应当的道理。”
顾笙就微微地笑了笑,道:“我只是白说一说罢了,你还是这样的专会讲道理。”
山阳公主开办的女茶坊距离顾家并不算远,在帝都东北角紧挨着宫城东侧的阳秀坊里。这一片都是皇亲贵戚、达官显要的宅子,倒显得十分的幽静。
顾家姊妹两个到了茶坊门口的时候,坊中的十字街上已经停满了马车。
有两个小二打扮的白面少年守在门口查验来客的请帖和身份。
顾瑟执扇半掩了口,轻声问道:“姐姐说过这是女子茶坊,怎么会有少年人在此?”
顾笙亦掩口气声回道:“内侍。”
顾瑟了然地点了点头。
两个小内侍都生得十分的清秀,看人先生三分笑意,见着顾笙的时候,似乎是已经熟稔了,打了招呼道:“顾大娘子。”
顾笙就微微地点头,神色间亦不见傲慢、自矜。
内侍的目光就移到顾笙身侧的顾瑟身上,眼中浮现出惊艳之色,问道:“大娘子,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