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她忽然有些倦怠。
其实她和凌画约并不熟悉。
凌氏是一乘小轿进的东宫,没有酒席,没有花烛,甚至连诰封的玉册都一直没有下来。
最初的时候,凌氏会隔三差五地来觐见她,说些亲亲密密的话,奉承她的针线、书画……
即使她说自己从来不做女红,都是针线房中做好了进上来的,凌氏也从来不会冷场。
不过后来,渐渐地就没有再来了。
那时她尚没有主持上阳宫的内务,但夙延川的大太监总管杨直对她总是恭恭敬敬,不止一次地暗示她,太子始终没有临幸过凌氏。
她们同住在上阳宫中,却好像活在两个世界里似的……直到有一天,夙延川轻描淡写地对她说,他放了凌画约出去嫁人。
上阳宫的凌良娣,就这样“病逝”了。
如果是嫁给了那个“她永远也不能嫁给他”的人,后来大约过得也很好吧。
至于她们两个人之间,还是彼此疏离一些,对她们都好。
马车里一片静悄悄的,闻藤和闻音都不敢说话。
顾瑟沉静地道:“姑娘古道热肠,这里谢过了。不过姑娘若是与家姐相熟,不妨过府去寻她。”
风吹动半掩的重帘,宁和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送到车厢外。
颍川顾氏的马车里,容颜娇丽的少女本来就阴沉沉的面色更难看了。
她没有想到京城顾家的车队里,竟然也是一位少女做主。
一旁的丫鬟被越惊吾一鞭横在脸上,她下意识地拿手去挡,脸颊上被鞭梢划了一道,还算好些,但手掌和手臂长长的横贯伤口皮开肉烂,满车厢都是血腥的味道。
她一面勉强止了血,草草地为自己包扎,一面小心翼翼地劝说:“姑娘,我们先走吧!那个用鞭子的,是真正的高手,这样的人,不是寻常的门庭可以供养的,再这样纠缠下去,对我们恐怕不利!”
顾青芷咬住了嘴唇。
她只是骄纵,却不是全然的没有考量。
她来之前,做宗子的父亲就对她说过:颍川主宗式微,京城庶枝坐大,这几十年以来,颍川顾氏出仕的子弟不多,能做到四品以上正位的就更寥寥无几,反而是京城顾氏,代代出进士、以科举出仕,代代都有六部主官……如今主宗除了族谱和祭田,很难再有手段辖制京城的庶枝了。
所以她才要先声夺人,只要京城顾氏低了这个头,认了“庶枝”的门第,几年之内都难免要气弱一头。
就算是京城顾家的老太爷出面,她也大可以说“自己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轻描淡写地认了错。
难道京城顾家的男人还舍得下脸同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较真不成?
那就不是她丢脸,是京城顾自己把自己的脸撕下来丢在地上踩了!
何况如果她心愿得偿。
那以后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京城顾氏的男人们,都要在她、在她的孩子面前低头、称臣。
父亲又何必再忧愁什么庶枝坐大!
但千算万算,事情的发展却比她预期中的失控了太多。
京城顾家的人非但半点不让,车队中还藏着高手护卫,既轻易就破去了她身边颇为倚重的丫鬟的手段,还敢在帝都的城门口公然动手……而做主的竟然同样是一个小娘子!
她所有的盘算都落了空。
顾青芷的脸色有些狰狞。
她冷冷地道:“走?这不是有爱管闲事的人来了么?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这个面子,也让我领教领教,京城的庶枝到底有什么威风手段!”
第39章
※
顾瑟没有什么威风手段。
像是被凌画约的出现提醒了一些她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回避去考虑的事, 而这些事让她从心里觉得疲倦, 此刻看着这些人, 让她只觉得像是看别人在台上唱念做打似的,半点提不起精神来。
她倦倦地垂着眼,面上放空了表情,半倚在柔软的迎枕里, 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紫帷车里的凌画约微微沉默了片刻。
顾氏车里说话的女孩子,有一把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嗓音。
顾家在京的小娘子只有顾笙、顾苒和顾莞。
顾笙是她熟悉的。
顾莞没有这样的从容。
至于顾苒,更是一个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庶女。
三个人都不是。
那她是谁?
是三房跟着父母在外放任上的二姑娘顾晴?
还是长房传闻中被顾九识看重的四姑娘?
她笑吟吟地道:“原来是顾家的妹妹,我竟不知道你今儿回京,这样的机密,都不肯教我们迎一迎你,下回要罚你的酒。”
顾瑟抬了抬眼。
闻音就忙应道:“多谢姑娘的美意, 我们姑娘愧受了。”
仍旧没有报出家门。
凌画约面色不变,细细地打量着窗外这辆车。
车脊上那衣袂染血的白衣少年就转过头来, 森冷的目光隔着轻纱撞上她的视线。
凌画约被他目光一激,竟忍不住向后一仰头, 发出小小的一声惊呼。
越惊吾只是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就转了回去。
凌画约在短暂的恐惧之外,忽然被少年昳丽的眉目触动了她心中某一点久远的记忆——这样美丽的男孩子,让人只要看见过, 就一定不会忘记……
她在哪里见过他?
她轻声问道:“莲舟,你有没有觉得他很面熟?”
那个之前出去说话的丫鬟就皱起眉想了想,道:“似乎是见到过的, 只是……”
莲舟是她被凌皇后接到京城之后才在她身边侍奉的。
若是她也觉得面熟……
这个少年,也是她来京城以后才见过的……
凌画约忽然道:“太子表哥!他是表哥身边的人!”
她再看过去的时候,就微微眯起了眼睛。
记忆的面纱一旦拂开,往事就变得易于翻捡。她记得她头一次见到这个少年的时候,也曾经被他的美丽所惊讶。
那时因为太子表兄迟迟不娶妃,暗地里有传言说太子好南风……
她以为这个少年就是表哥身边的娈宠。
后来他就忽然从京城中消失了。
那时她猜测是皇后还是太后终于忍不住出手除去了他……
没想到他只是离开了几年。
既没有死,也没有长歪,昳丽夺人、风华正茂地,跟在一个顾家的小娘子身边,光明正大地回到了京城!
凌画约觉得一颗心像掉进了冰窟窿似的,不住地往下沉。
这个少年回来了,表兄知道吗?
太子今年都二十有二了。
前些日子,听说表兄终于松了口……太后娘娘已经七十岁了,每天都在为太子的婚事操心。
宫里暗暗地传出了消息,说太后娘娘准备借着万寿的机会,一定要在今年挑选出一位太子妃来。
她咬了咬唇。
这一侧忽然的沉默让马车里的顾青芷不屑地嗤了一声。
张口就抬出皇后娘娘来,还不是被京城顾家的小娘子丝毫不顾及地下了面子?
她还当是什么厉害的人物!
看笑话的同时,她的心中也暗暗生凛。
京城顾家的这个小娘子,比她想象中的底气更足、行事更加无所顾忌。
看来她要想个法子脱身才行。
她转了转眼睛,目光就落在了一旁面色苍白、半身都是血的侍女身上。
只是没等她说出什么,外头就忽然又起了一阵人声。
新来的人马打破了城门口诡异的寂静和僵持。
景明门的门洞里,二、三十个禁军服色的军校走了出来。
数十骑黑甲骑士跟在禁军的后面鱼贯驰出,在距离几辆马车不远的地方,在首骑的带领下翻身下马。
来人虽然不多,但进退划一,气度森严,让人觉得望之生畏。
为首的黑甲和郑大兴远远地举手示意,就小跑着走到马车前,道:“越将军!标下领命前来,听从将军调遣!”
他姓越!
凌画约睁大了眼。
太子表兄的亲卫归骑来听他的调遣,称他做将军!
他……是岳还是越?
她屏息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越惊吾对黑甲骑士微微颔首示意,便跳下车来,附在窗前问顾瑟道:“阿姊,你累不累?我先送你回家吧,这里的事,会有人处置的!”
顾瑟慢慢地道:“既然都等了这些时候,不如就处置完了一起回去,并不差这一时半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