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护送的顾瑟是未出阁的少女,越惊吾带的人都是护卫中遴选最悍勇忠诚的那一批,还有当日夙延川留下的人手。
车夫看到对面的家丁围上来,面不改色地挺直了身躯,就从车架子底下摸出一柄长刀来抱在了手里,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一条野狗也来教你郑爷爷学吠?”
对面看他亮了兵刃,拿不准来路,一时似有些气弱。
就有个又尖又细的女声道:“你是哪个顾家?颍川顾氏车驾在此,你们这些庶枝,也敢与我家争道?”
“颍川顾氏”四个字一入耳,车里的顾瑟就沉了面色。
那车夫是夙延川的亲兵所充,常在东宫行走,侍奉的是皇权,哪里会把这些士族、宗族之间的龌龊听在耳中,当下冷冷道:“这里是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顾公府上,赠银青光禄大夫、梁州顾刺史家眷。”
他抱着手里的长柄陌刀,睥睨地看着对面车上冒出头来的丫鬟,傲然道:“既然要凭门第分先后,倒要请教你家主人官居几品?”
那声音尖细的丫鬟涨红了脸。
车厢里,闻藤低声道:“姑娘,不如奴婢出去说说话?这样别人看着两顾内里头撕起来,也不大好看。”
顾瑟道:“颍川不怕丢人,我们难道怕他?”
她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外冒。
祠堂里颍川顾氏的使者端着族谱和三尺白绫,神色骄矜地站在母亲面前的情景在她眼前浮现着。
如果不是祖母和父亲都对主宗翻了脸,如果不是外祖父接了母亲回家……
闻藤才发现她脸色像积年的冰雪一样森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她吓了一跳,道:“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顾瑟抬了抬手,示意无事。
她微微闭了眼睛,靠在迎枕里缓了一时,神色略略平复了,才觉出自己的失态,有些疲倦地道:“罢了,不要跟他们纠缠,我们走我们的。”
闻藤应了,附在门边和越惊吾说话。
那车夫得了吩咐,就上了车,仍收了刀,要催马往前走。
那出头来的丫鬟咬了咬嘴唇,飞快地从腰间摸出一只吹筒来,在末端鼓气一吹。
细细的飞针就从向着头马激射而来。
一柄长鞭在半空中抖出朵乌光湛湛的花,将那只隐约难辨的针绞落,越惊吾身姿如鹘般振起,鞭影撕开空气的声响锐如裂帛。
那个丫鬟发出一声长而尖锐的嘶嚎,捂着脸倒了下去。
越惊吾踏在车脊上,单手拎着鞭子,昳丽的面容如冰一般冷,朱红的血迹染在他揉白的衣角。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杀人了”。
人群中涌起了一阵骚动。
颍川顾氏的家丁和车夫似乎都被吓住了,一时道:“天子脚下,你竟敢动手伤人……还有没有王法……你有本事就不要走……”
越惊吾垂着眼,冷笑道:“走?你越爷爷不走。今天谁也不要想走。”
景明门的卫兵似乎发现了这边的动静,远远地有几名军校向这个方向走来。
看热闹的百姓看见伤了人,都不大敢再靠近,渐渐地散开了。
有辆十分华美的朱缨紫帷大车就慢慢地从后行了过来。
厢壁上的帘子挑了开来,露出个小丫鬟宜嗔宜喜的笑脸,道:“前头可是两位顾大人府上?咱们姑娘说,两顾本是一家,至亲骨肉有些摩擦,都是常有的事,何如各退一步,两位顾大人都是国之栋梁,若能手足和睦,才是国朝的福气呢。”
又向着前头顾瑟的马车道:“顾大娘子以为如何?”
越惊吾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微微阖了眼,抱着臂站在那里。
马车里静悄悄地,半晌都没有动静。
颍川顾氏的马车里,就传来了一声讥诮意味十足的笑声。
那小丫鬟就涨红了脸。
守门的军校也走到了近前。
两顾的马车夫都下了车,迎了上去。
颍川顾氏的车夫就看到顾瑟的车夫扭过头来,对他勾起嘴角,露出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他心里一沉,快走了几步,同那为首的伍长躬身道:“劳驾将军,小人李虎,东主是颍川顾氏的宗房,这一回护送家主人进京……”
那伍长漫不经心地在他脸上扫了一眼,道:“颍川顾氏宗房?可有进京文书路引?太后万寿将近,什么人都要往京中来……”
顾瑟的车夫就不紧不慢地走了上来。
那伍长眼前一亮,先抱了抱拳,道:“郑将军!今日怎么有空出京去?”
郑大兴含含糊糊地道:“奉殿下之命出去了一趟。”
那伍长知机地不敢再问下去。
李虎的心凉了半截。
就见郑大兴指了指他的方向,道:“我在前头驾车,这小子就挨上来撞我。我不过出去三、五天的工夫,竟不知道京城一天出出进进这么多人车马,都成了螃蟹似的。”
那伍长忙道:“郑将军,冤枉!咱们从来都规规矩矩的,全是这些赶着奉承太后娘娘来的村野人坏了规矩。”
就诉起苦来:“您不晓得,前些时日有个刺史家的千金,家里做个三品的官儿,就以为能在京城横着走了,也不看看咱们这是什么地界儿!还纵刁奴打伤了咱们一个兄弟。不让他在京兆府的大牢里褪去三层皮,我就白穿了这北衙的衣裳!”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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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大兴轻喝道:“放你娘的臭狗屁!”
那伍长被突然呵斥了一句, 有些委屈, 有些茫然地挠挠头看向他。
郑大兴就道:“不过是个三品官儿, 朝廷有几个三品官儿?那等年纪轻轻就做了封疆大吏的,只怕你见着了,话都说不利索。”
就有个军校在郑大兴背后挤眉弄眼地给那伍长打手势,做了个“顾”字。
伍长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道:“我这张烂嘴!郑将军,是我不会说话,全在放屁!咱们大老粗,不懂那些文官的酸话,但是像顾大人这样的刺史,那家里头的娘子、郎君们,不但最是守礼, 还宅心仁厚……只有那一……一人什么,连鸡带狗的, 才……”
他们两个说着话,李虎在一边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他陪着笑脸道:“军爷!是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贵人!俗话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
郑大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道:“如今是你家的人挑衅在先, 行凶在后!你方才说的倒是有理,天子脚下,我们就去京兆府、去大理寺掰扯掰扯, 看看是谁眼睛里没有王法。”
李虎脸都白了。
颍川顾氏可是前朝就赫赫有名的郡望大姓。
曾与河洛沈氏齐名的士族!
纵然是到了如今,在颍川走出去,说一声“顾氏”,谁不高看一眼。
可是到了京城,不过是城门口的一个小伍长罢了,他把颍川顾氏的名号报上来,对方眼皮都不抬一下的。
他这时才知道,禁军一向出了名的眼高于顶,是怎样的傲慢。
可是这样傲慢的军校,却对这个车夫谦卑有礼,只差把“谄媚”两个字大大地写在那张貌似忠厚的脸上。
你早说你有这样的身份、地位,你给人做什么车夫啊!
很爽吗?
李虎心中腹诽,只能把求助的目光往身后自家的马车方向投过去。
他的主子却没有空来理会他。
那辆紫帷的大车里站出来的小丫鬟尴尬地站了片刻,似乎是得了吩咐,缩回了头去。
车子粼粼地往前走了一段,挨到顾瑟的马车左近来,里头湘帘微微地挑了半扇,露出半张带了轻纱的女子面容来。
她笑盈盈地道:“阿笙,我怎么没有听说你出了门……这是谁家的小郎君,可是你好事将近了?”
顾瑟初时只是倦于搭理,到她亲自出来说话,忽而觉出这声音有微微的熟悉。
她目光凝在扇面上,有些失神。
闻音不知道来人的来路,听出这人是把她们当成了大娘子顾笙,但见顾瑟没有反应,也就没有说话。
那女子语气又温柔又和气,仿佛车里的人先前那样下了她的面子,她都没有丝毫介意似的,道:“你是生我上一回的气了吗?我不是有意要失约的!皇后娘娘恰好要抄两部经书,就拘了我在园子里抄写……”
她说到“皇后娘娘”的时候,顾瑟脑中忽然电光火石似地闪出一个人来。
本朝皇后凌氏是白太后的外甥女,与庆和帝是少年夫妻,庆和帝登基之后,凌妃顺理成章地被封为皇后。
但凌皇后只在喻和宫住了大半年,到庆和元年冬天,就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从宫中迁到了京郊的大伽陀园独居。
宗室对此保持了一致的沉默。
庆和二十一年,她嫁给夙延川之后,按照太子和太后的吩咐,只在每个月朔、望日前往大伽陀园向皇后问安。
那时大伽陀园中,还生活着一位与顾笙年龄相仿的少女,眉目如画一般秀丽,行止绰约又端庄,是凌氏远支的女儿,被皇后接到自己身边作为陪伴。
她大婚第三个月上,有一次再去请安的时候,皇后忽然对她说:“画儿是本宫为太子遴选的王妃。你既然嫁了进来,想必你姐姐的事,你也都清楚。”
她记得皇后针一样的视线,和字字句句都若有所指的语气:“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服太子,让他来求本宫下的懿旨。但本宫希望,太子能有一个血脉不容混淆的孩子!”
她沉默地低着头。
她从小受到的教育里,事君事亲一向是以“孝”以“柔”。
那是她第一次用这样沉默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驯。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时涌入心底的抗拒,到底是因为皇后用那种轻慢的态度侮辱着她的姓氏、她的家族和她的品行,还是因为……她从心里不想亲自为夙延川纳妾。
她既是受着正统贵女教育长大的仕女,也是被名士父亲充作半个男孩儿纵容着养大的娇子。
没有嫁给夙延川之前,她也想过嫁一个相敬如宾的丈夫,为他纳几房美妾,与他各有寄情之物,如此也可逍遥一生。
但那一天她只是沉默着,直到皇后拂袖而去。
她不知道皇后有没有想过惩罚她,留下她……但她每次来见皇后,夙延川都会为她安排足够的护卫,和身手矫健的女官们,好像她是什么稀世的珍宝,却要去独闯龙潭虎穴一样的危险。
她在随侍女官们的簇拥下起身出门。
那个女孩子却追了上来,恳求她:“太子妃娘娘,臣女心中……有一个人,臣女永远也不能嫁给他……可是皇后娘娘常常为臣女忧心……娘娘她老人家身体不好,臣女这个样子,实在是不孝……臣女冒昧……如果太子妃娘娘能给臣女一处方寸之地,让皇后娘娘不再为臣女更多费心,臣女一辈子都会感激您的……”
这个女孩子,就是后来东宫唯一的妾妃,良娣凌画约。
顾瑟垂下了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