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顾瑟张了张口,只觉得喉中微微干涩,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万君娴抚了抚她的手背,道:“瑟姐儿,你是最聪明不过的女孩儿,我的苦心,你该想的明白。”
她道:“婚姻是大事!你也要仔仔细细地思量才是。”
顾瑟站起身来,垂首应了声是,低声道:“老师,我确要好好地想一想。”
※
顾瑟从存菁轩里回来以后,神色间就有些沉沉的。
知云、梨蕊两个跟着出去的丫鬟说不清楚情况,闻音和闻藤也有些束手无策。
仲春微醺的时节,池棠馆二楼敞厅的南窗筛下暖而不晒的日色,八宝的帘子卷起了半幅,微风拂动,成串砗磲、翡翠的珠子相互叩击,玲珑作响。
顾瑟微微阖着眼,倚在窗下的罗汉床上,面上看不清神情,但她靠在那里,就让丫鬟们觉得厅中的空气都凝着,让人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也不敢去打扰。
闻藤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向桌上上了一盏茶,又拿起瓷箸,拨了拨博山炉里燃到一半的香饼。
这香是当日万君娴送来的回礼,醇厚平和的香气在祛灰之后又浓郁了些许。
闭着眼的顾瑟忽然低声道:“灭了吧。”
闻藤微微怔了怔,依言绞灭了香,也压低了声音,柔声道:“这时天气有些暖了,前些时日新制了杏子香,姑娘要不要试一试?”
顾瑟摇了摇头。
她道:“点一支海寰清宴吧。”
闻藤有些惊讶。
“海寰清宴”是尚服局内制御香三十六品里,最得当今太子夙延川钟爱的一品。
这几年中,也陆陆续续地送了不少到顾瑟这里来。但她鲜少取用,都放在库房里。
她从匣中取了钥匙,很快就回来重新点上了香。
龙涎和沉水香的气息温和又霸道,片刻就驱散了房中残余的香氲。
顾瑟拢紧了身上的披帛,在笼罩了周身的熟悉香气里找回了一点真实的温度。
她想起七、八岁的时候,万君娴温柔又耐心地手把手教她弹琴的样子。
万氏待她永远比对待别的姊妹多一分细致和宽容,教她琴棋书画,也教她君子之艺,比所有人都要关注她的健全无缺。
她还记得十岁那年她刚刚大梦归来,万君娴送了她一套装裱刻刀,还要再送一瓶揉手的脂膏,生怕她贪玩手上磨出哪怕一点茧皮。
以她的家世、出身、学识、品格,她要嫁的门庭,只怕没有人会在意她哪怕有些白璧之瑕。
这世间能挑剔她容貌、疤痕的,只有为天子选妻。
如今,一直以这个标准养护她的万君娴问她:永王府如何?
永王的年纪虽比白太后略小,也已逾花甲之年,王爵却至今未向下承袭。永王世子年近四旬,仍然是个不入朝、不管事的隐形人。
反而是世孙夙延景,从小就因为聪明伶俐,得到庆和帝的喜爱,十二岁就受了散骑常侍的官职,从十四、五岁开始,一直在京外遍访山川,写成游记进给庆和帝供他消遣……
人人都猜测永王的爵位只怕要越过世子爷,直接落到世孙的头上了。
夙延景却死在了庆和二十六年的冬天!
第二年,夙延川战死,夙延庚宫变,一朝天地翻覆。
重来一回,直到今天之前,顾瑟还从未想过,一向低调而忠诚的永王府,会在庆和年间这场大位之争中扮演什么特殊的角色。
在开原时杨家的那一点疑惑就忽然又浮上了她的心头。
圣眷平平、低调做人的荥阳大长公主府,为什么能养出阳曲杨氏这样肆无忌惮的豪奴?
花树枝头的游丝被风吹送进窗屉,龙涎缱绻的气息在她鼻端萦回。
顾瑟忽然站起身走到了书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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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齐元达的书札封上了口,顾瑟的心绪也慢慢沉淀下来。
她握着墨条缓缓地研磨,一面斟酌着措辞,又写了一封书信。
她的印鉴都收在妆匣底下的暗格里,木质的拉轴不知为何有些滞涩,顾瑟手上用了些力气,拉开的抽屉里就掉出一封微有些厚的信来。
淡青色的封套,勾着山水莲华,没有署名。
顾瑟才想起这是那封在她病中被丫鬟代收的,谢七郎谢守拙的信。
不知道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才让谢守拙请求白湘灵代为转达冒昧和歉意,又让白湘灵以为他们之间有儿女之情……
她们父女在开原的几年里,谢守拙与她父亲顾九识的书信往来十分频繁,但与她一年里也不过一、两封,更无暧昧言辞,全然君子之交其淡如水的光风霁月。
她心中也只把谢守拙当作个世交兄长、贤朋雅友。
她垂着眸子,目光在那封信上定了片刻,忽然就不想拆开来看了。
无论里面写了什么,时间已经过去了这样久,与其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如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的好。
她把信又重新放回了抽屉里,另取了印信,封了第二封信口,才叫“闻藤”:“一封送到齐先生手里,一封递给杨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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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瑟心里藏着事,晚上睡得轻些,早早地被院里的鸟鸣声叫醒了。
她看了时辰,梳洗过就去樵荫堂陪钟老夫人用早饭。
钟老夫人看着她玉一样无瑕的面庞,偏偏眼底下淡淡的一痕黛青,心痛地连声叫“山茶”:“去厨下要两个热乎乎的鸡卵,给阿苦敷敷眼睛。”
又抚她的背,温声劝她:“你才多大呢,什么事值得你夜里睡不好?遇到什么事,只管告诉你娘,告诉我,就是天都塌下来了,还有你祖父和你爹爹在呢!”
顾瑟偎在钟老夫人腿边,温顺地应是,山茶用帕子裹了去壳的鸡卵,热热地盖在她的眼睑上。
寿康宫的内监忽然带着白太后的口谕到顾府来:“听说府上的四娘子回京了,太后十分的高兴,遣咱家来问问四娘子到今日可休息好了?若是得了闲,正可进宫去陪太后娘娘说说话。”
满脸的笑容,姿态非常的恭敬。
钟老夫人也不托大,封了厚厚的赏封给他:“家里这不成器的孙女,何幸能得太后娘娘的青眼教导。但有所召,安能不往?”
内侍带了大内的车驾出来,顾瑟重新收拾了头面,换过衣裳,就带着闻藤和知云两个丫鬟,上了挂着宫牌的翠幄华盖马车,一路果然畅通无阻。
白太后寿康宫的池子边上钓鱼。
宫人引着顾瑟进了门,她就招了招手,道:“瑟瑟,乖囡,快过来。”
十分的熟稔亲切。
顾瑟眼尖地看到水面上的浮子抖动了一下,一尾鱼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所惊,哗啦啦地跳走了。
白太后手里握着竿,只是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又把视线转了过来。
顾瑟有些赧然地抿唇,跟在宫人身后,分花拂柳地走了过来,深深行了个礼:“娘娘贵安。”
白太后就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道:“你这孩子,几年没有见到,倒比之前更多礼了些。”
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了,细细地打量她。
白太后年少时貌亦出众,人到老年,也许还有生活太平舒缓的缘故,身上的凌厉和压迫感渐渐收敛尽了,轻易不使人生畏惧之心,只是目光明亮而温煦,不见半点疲老之态。
被她这样仔细地看着,顾瑟心里也没有一点警惕和不适。
她柔顺地微微低着头。
白太后却拍了拍她的颈子,道:“低着头做什么,不要怕,只管抬起头来。”
语气十分亲昵,不像是君臣,倒像是长辈教导晚辈。
顾瑟就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笑盈盈地应了声“是”。
她肩背笔挺,颈项纤长,惯常这样直着腰身,姿态如正开的芙蕖一般娉婷袅娜。
白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果然是长大了,女孩儿在外头见一见世面,也是件好事,气度、见识,自然就比成日价拘在园子里头更广博些。”
她似乎只是随口感慨了一句,就重新把钓竿捡了起来,问顾瑟道:“会钓鱼不会?中午咱们吃鲤鱼汤。”
顾瑟笑道:“不怕您见笑,我长到这么大,也只好自己钓过一回泥鳅,被我祖父笑了一年……”
白太后却道:“这是什么道理!下回顾尚书再这样为老不尊,你只管告诉我来。”
一面就把钓竿塞在了顾瑟手中,又兴致勃勃地道:“钓鱼可是十分的讲究,你这话一说出来,我就知道你是外行人不懂了,且听我讲给你听。”
顾瑟就看到侍立在白太后身侧的女官黄晚琼眼中泄出些微笑意。
白太后已经开始为顾瑟讲解饵食的用料……
顾瑟侧耳,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
小径上却忽然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有宫人压低了声音道:“凌姑娘来觐见娘娘。”
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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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姑娘来觐见娘娘。”
顾瑟一刹间就想起她回京那一天, 在城门口遇到的那辆朱缨紫帷的马车。
她敛了眉眼。
宫人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 但池塘这里十分寂静, 连禽鸣都少,那一点人声自然也就被白太后和顾瑟听在耳朵里。
白太后被打断了兴致,淡淡地道:“请她过来吧。”
通身天青色曲裾的凌画约在女官的引导下姗姗地走了过来。
她笑盈盈地道:“太后娘娘,臣女来的冒昧了。”
她从小径山石后头转出身形来的时候, 顾瑟微微怔了一怔。
白太后也发现了两个人的巧合,含笑看了顾瑟一眼,拍了拍她的手。
顾瑟感受到白太后手臂不轻不重的用力,就顺势扶了她站起身来。
白太后笑道:“罢了,你来请我的安,是心里有我,孝敬着我, 我岂有不知道的。快起来吧。”
凌画约直了身子,才把目光投过来。
她进来的时候已晓得太后宫中正有一位小娘子, 心中猜测着是谁——荥阳府上的秦溪,还是河洛沈家的沈留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