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她却看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被太后搭着手, 十分熟稔而驯顺地跟在太后的身边,却骄矜地挺着腰、抬着头,目光温温和和地看过来,与她四目相对时, 甚至微微地笑了笑,十分的和煦。
她也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曲裾深衣。
日影移在她身上,激起一片星河流转般的细碎光华。
曲裾是极耗料子的衣裳, 万金不求的天水绫,在暮春绿肥红瘦的庭落里,把群芳都照得灰扑扑的,不见光彩。
凌画约不知道自己用了什么样的力气,才端住了面上的颜色和神情。
她手指隔着帕子深深地抠进了肉里,张了第二次口的时候,才顺利地发出声来,似乎是含着笑意的,道:“太后娘娘这里果真是钟灵毓秀,总能见到这样出挑的小娘子……我竟从来没有见过。”
白太后却道:“看上去温温柔柔的,实际上皮的恼人,说是陪着我钓鱼,一条也没有钓上来。”
这样看似抱怨、实则愈显亲昵的语气,让凌画约的脸色更白了三分。
顾瑟就笑着对她屈了屈膝:“凌姑娘见笑了。”
她声音清冽,如漱泉击石,泠泠可听。传进凌画约耳朵里,就让她想起了在何处遇到过这个女孩儿。
凌画约深深地看了顾瑟一眼。
顾瑟微微地笑着,像是两个人全然素昧平生一般。
白太后把两个人都看了一看,笑吟吟地道:“瞧一瞧,这才是一双并蒂,朝露明珠,各有颜色。”
朝露明珠,谁是易逝的朝露,谁是照夜的明珠?
凌画约低下了头去。
白太后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又笑道:“罢了,我看今日这鱼是钓不成了。”
仍扶着顾瑟的手,招呼凌画约回殿内去。
宫女上了茶点。
白太后落了座,才指着顾瑟对凌画约道:“这是顾家的四娘子,闺名一个瑟字,前头有几年不在京里了,从前也文文静静的,不大出门,你想来是没有见过的。”
又对顾瑟道:“这是皇后娘娘族里的女孩儿,双名画约,也是个温柔可爱的。皇后一直在大伽陀园修养,多亏了画姐儿照料,想来皇后也不舍得她就走了,往后也是要嫁在京里的,你们正可好好地亲近亲近才是。”
话语之间,宛然把顾瑟当成自己家的晚辈来介绍给凌画约这个宾客。
也许是白太后维护的态度太过明显,让顾瑟心中那点源自“凌良娣”的隐约郁气都散去了,她站起身来,唤了一声“凌姊姊”,态度十分的平和、端庄。
凌画约也笑着叫了声“顾家妹子”,掌中握紧了滚烫的茶杯。
她像感觉不到手里的温度似的,笑道:“顾家大娘子就极出色了,没有想到家里还藏着这样一个佳人,怪道人都说‘明珠赠美人’,这天水绫穿在顾四妹妹身上,把我们都比的像马棚子里头出来的……”
白太后就看了她一眼,笑道:“我也觉得这颜色极称这丫头,皇帝拿了今春十六造进的单子来,我一眼就看中了,特地留了给她。”
凌画约手中的茶盏就发出了低低的、瓷器相击的声音。
她的手抖得有些端不稳杯子,索性放在了桌上,垂眸才看到掌心里大片的红痕。
恍惚之间,她听到那山泉般清冽的少女声音:“凌姊姊是身体不大舒服么?不如请了太医来看一看?”
她抬起头,就对上少女柔和而关切的眼。
她定了定神,笑道:“多谢顾四妹妹的关心,只怕是昨日没有睡好,才有些失态。”
白太后半嗔半劝地道:“我这里哪有那样多的礼,既没有休息好,只管好好地歇着就是了,大可不必辛辛苦苦地来请安。你年纪还小呢,熬坏了身子,皇后要担心的。”
凌画约笑吟吟地道:“若我不来,今日可不是错过了这样出色的妹妹。”
又向顾瑟道:“回头我去找你顽,你可不要拒我于门外才是。”
到底打起了精神,和顾瑟一起哄着白太后说了一回话,又团桌用了午膳,才一起出宫来。
两个人在宫城永春门门口分道扬镳。
凌画约目送着顾瑟上了马车,才回过身来,坐上了自己的车子。
她仰头靠在软榻上,抬手压了压额角。
贴身丫鬟莲舟从厢壁的暗格里找出一瓶药膏,道:“姑娘,奴婢为您擦擦手吧。”
凌画约却道:“你去使人问问,接顾四娘子的车子是什么时候等在这里的。”
莲舟下了车,过了一会工夫,才重新回转来,低声道:“回姑娘的话,宫门口的金吾卫听奴婢问那辆车子的事,都不敢说话……只有一个同咱们家有旧的小子,悄悄地告诉奴婢说,是从顾四娘子进了宫,就已经候在这里了……”
那车是东宫的形制。
凌画约盯着掌心的红痕,眼中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白太后前脚把顾四娘子接进了宫里,表兄后脚就派出了自己出行用的车子等在这里。
她本以为和顾四娘子一同回京的那个姓越的少年才是表兄的牵绊……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对莲舟道:“不拘你用什么法子,把今天这件事,透给沈留仙身边的人知道。”
天下世族之首河洛沈氏,唯一一个进京来的小娘子。
她又会做什么样的反应呢?
※
顾瑟出了宫门,就看到停在垂杨底下的那架马车。
石青色的帘幕低低地垂着,让人无法窥视里面的光景。
郑大兴换掉了戎装,穿了身朴素又低调的深色短打,站在离车子四、五步远的地方,把玩着手中的马鞭。
顾瑟一时放缓了脚步,注意到这边动静的郑大兴已经迎了过来,叫了声“顾四娘子”,十分的尊重。
顾瑟看了他一眼。
闻藤就笑道:“郑将军,又偏劳了您!”
郑大兴挠了挠头,口中说着“当不得”,亲自为顾瑟搬了脚凳放在车前。
丫鬟扶着顾瑟踏上了车辕,又伸手去推厢门。
帘帷里面却伸出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握住了顾瑟的手臂,微微用力。
顾瑟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身不由己地跌落进去。
外面看着丝毫不显的车厢里宽敞明亮,扶着她的那只手温柔而稳定,顾瑟在短暂的失衡之后,就对上了一双依约含了笑意的狭长眸子。
夙延川柔声道:“可吓着没有?”
顾瑟鼓了鼓腮,道:“您可真是……可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夙延川大笑。
车厢外头的闻藤和知云被拦下了,就晓得里面有主子在,这时听见太子的笑声,也只眼观鼻、鼻观心地,当是没有听见似的,由着郑大兴的安排,上了后头的马车。
夙延川看着小姑娘娇憨又微恼地看着他,就抬手怜爱地轻轻拧了拧她的琼鼻。
小姑娘素来是学贯古今、出口成章的,恼他恼得都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只是稍微想想,也知道顾瑟收回去的半句话里,想必不是什么好词给他了。
夙延川忍不住地笑了一回,头一次发现自己还有这样的恶趣味。
小姑娘就扭过头去,连之前扶在他臂上的手指也放开了。
夙延川却握住了她的手,柔声哄她:“是我的不是,瑟瑟原谅我一回。”
哄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了,又道:“太后可说了你什么没有?”
顾瑟垂目道:“太后娘娘是最慈和不过的。”
夙延川故意道:“那可不尽然,昨日我去探望她老人家,就无缘无故地被罚着在廊下站了一、两个时辰,今日起来给杨直一看,说是颈子上都起了红皮……”
话音未落,小姑娘已经转回头来,有些焦急地道:“可涂了药膏不曾?晒伤可不是小事情,我记得太医院的青花、软玉膏子都好用,但也要一日几遍地按时涂着才行……”
澄澈如秋水的眼睛里,全然是关切和心痛。
夙延川对上那双专注的眼,就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微微地痛起来。
他一时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题,柔声道:“不要紧。小柳有个特制的药膏,敷这样的伤十分有效,不过两三天也就都好了。”
顾瑟就微抿起了唇。
夙延川兼修文武,乃至常常亲自出手搏杀,从小到大,身上不知有过多少伤口。
他自己都习以为常了。
可是每一回听到他受了伤的消息,她的心里还是闷闷地痛。
夙延川看着她垂下去的眉眼,忽然笑了笑,又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样得罪了太后娘娘,才让她老人家把我赶到外面去罚站?”
第51章
※
顾瑟果然被夙延川新的问题吸引了注意力, 一双眼望了过来。
那明媚的杏子眼里, 还带着方才隐约的痛楚, 像潭静水生出微微的涟漪,轻易就照进了他心里去。
夙延川就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把玩似地在手中摩挲。
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掌都十分柔软, 白皙的腕子渐隐在天青色的衣袖里,确实美得如一件用料、雕工都极致的玉器。
夙延川的手指在她无名指的指节上轻轻地按揉。
因为长久习字、写字的缘故,虽然被护养得十足精细,但那一处还是有了微不可查的一点薄茧。
男人微微垂着眼睫,炽热而稳定的手掌把她的手扣在其中,麦色和玉色交叠缠绕,几乎生出一种温柔旖旎的味道。
顾瑟单手支颐, 目光静静地落在与男人交握的手上,脸颊忽然悄悄漫起了热意。
恍惚之间, 就听到夙延川含着笑意的声音:“父皇到寿康宫去,说为我拟选了几位正、侧妃人选, 太后拿着单子问我的意思,我说,您要是看着喜欢,不如替父皇收进宫里来, 还能每天叫来陪您打叶子牌,免得整天欺负我的瑟瑟……”
顾瑟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这样故意为之的惫懒,也难怪太后娘娘看他不顺眼了。
又因为句尾那一声“我的瑟瑟”而有些羞赧, 微微蜷起了手指。
那细细长长的、软软的指头在手心里抓过,让夙延川心里像是被小奶猫儿轻轻挠了一把,酥酥麻麻的。
他扣紧了掌中的小手,禁制了她的挣动,道:“离万寿节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了,这些时日我要出一趟京,我把郑大兴留在京里,你若是出门就让他跟车,人手他也会安排……遇上了什么情况,内事吩咐杨直,外事吩咐李炎,务要保重自己。”
他要出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