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绮里眠
虽然白太后从不插手朝政,但纵览前朝后宫,没有一个人敢于轻视这位菩萨一样的太后娘娘。
黄晚琼伏跪在地上,一时后悔自己怎么就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一时又什么都想不起来,脑中一片空白,身上的汗一股一股地往外冒。
太后最忌讳有人在她面前多嘴她与皇帝母子之间的事!
她服侍了太后十多年,太后平日常说,等到她二十五岁,就把她放出去,风风光光地做个官宦娘子。
可是她也见过,以前跟她住一间屋子的魏氏,替太后娘娘把持库房对牌的大宫女,就因为说错了一句话,等她过了两年再在浣衣局遇到她的时候,已经既聋且哑,二十多岁的人,生得比五十岁还苍老、孱弱。
魏氏的脸在黄晚琼眼前不断地闪现着。
她不由自主地颤抖。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挑起帘子,有人笑盈盈地高声道:“太子殿下来了!”
黄晚琼忽然就感觉到身上那种无形的压力消解了。
就听白太后道:“跪着做什么,还不去给川哥儿备碗茶。”
黄晚琼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感谢太子曾经随口称赞过她泡的上善银针十分宜口。
她当即叩首称是,退了出去,在帘子下与大步走进来的太子夙延川擦肩而过时,深深地福了福身。
夙延川道:“黄姑姑不必多礼。”
他后头还跟着两个小内监,托着个匣子。
白太后笑吟吟地道:“你这小子,倒还晓得回来。”
夙延川垂首,老老实实地道:“教祖母担忧,是孙儿的不是。”
他眉眼俊美,气势凌厉,这时规规矩矩地垂着头,倒显出分外的老实无辜来。
白太后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夙延川就知道白太后这是不满意了。
他道:“果真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收到外头生变的消息,孙儿也只是在京郊打了几天猎,并没有走远。”
说着一招手,小内监就托着那个匣子走了上来,他道:“听说祖母这几日有些畏寒,孙儿这趟出门,正好遇上了几块好雪白皮子,给祖母做个搭脚也使得。”
盖子一开,果然是几方品相上好的雪狐皮,莹莹润润,泛着走珠一样的光晕。
白太后瞥了一眼,倒是十分给面子,吩咐道:“拿到针线房去,做两个脚搭子。”
又转过来,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看了夙延川一眼,问道:“外头流民规模怎样?你到底受了伤没有?可查清楚了,到底是桐州和壶州的流民真的上京来了,还是有别的什么人在后头搅风搅雨?”
太后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
收了东西,不过是把这件事揭过去了而已。
夙延川笑道:“果真什么事都瞒不过祖母。”
白太后罕有地长长一喟。
她道:“你瞒我的事还少呢?打量我老了,真格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与夙延川的生母凌皇后是姑侄。
庆和元年十月,冉氏进了宫,凌皇后不顾她的劝阻,一意迁到京郊大伽陀园去住以后,刚刚三岁的夙延川就被她抱进了寿康宫。
说夙延川是她亲自看大的,也不为过。
夙延川从四岁上,就寅初即起,打熬筋骨,白天开蒙学书,文武兼修,当年也是她一手安排。
她看着这个孙子。
夙延川今年已经十九岁,一头披锦似的乌黑长发只束了一半在冠里,棱角分明的眉弓下,一双狭长的眼睛里总带些看不清的神色。黑金色的太子常服穿在他身上,把他整个人衬得像藏在鞘里,却隐不住锋芒的一柄长剑。
皇后凌氏生得美貌,倒是一分不差地继承给了这个儿子。
白太后叹道:“你啊,只管哄我就是了。”
夙延川面上带了微微的笑意,那分锋芒就变成了惫懒,他道:“孙儿哪有哄着祖母,何况孙儿有什么事是祖母不知道的。”
在白太后淡淡的目光里,他又笑了笑,道:“若是算上桓州、兖州境内,这一次桐壶两地北上的流民大约总有十万户上下。不知道钦差是怎么颁的旨意,孙儿回来的时候,桓州、兖州、壶州的刺史已经重新开始安抚流民,北上的流民或就地安居,或返回原籍,已经有七、八万得以安顿。至于借机生事的,”他顿了顿,眉目间忽地闪过一丝森然,“趁着没有成什么大气候,已俱都被各州府军剿杀了。”
白太后却道:“有多少是庚哥儿的人?”
夙延川笑道:“祖母且管有多少是二弟的人呢,横竖都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了,为他们劳神岂非不值得。”
他不欲白太后在这件事上更多纠结,索性转移了话题,道:“祖母不知道,孙儿这回出去,遇到了一个极胆大的小姑娘。”
“哦?”白太后果然来了精神,竟坐直了身子,追问道:“怎么样的大胆?是谁家的小姑娘?生得怎么样?”
夙延川啼笑皆非。
虽然知道他的亲事已经成了白太后与凌皇后、乃至与皇帝之间的一桩心事,既怕凌皇后转不过弯来,一定要定一个凌氏女给他,又怕庆和帝被冉贵妃吹软了耳朵,给他赐一个不知所谓的太子妃来。
但也没有想到,白太后心里已经焦虑到了这样的地步,只是听他随口说起一个小姑娘,都不知道人家姓名年庚几何,就这样的关心起来。
他只能轻咳一声,道:“看着只有十来岁的样子,还在还真观里清修呢。”
白太后失望地“哦”了一声,又靠了回去,道:“十来岁是小了些——你还没说那小姑娘长得怎么样呢?”
她道:“你不肯说,想必是生得十分美貌了。”
夙延川眼前浮现出少女穿着天水色的道袍,站在那天的夕阳里专注注视着他的样子。
她没有挽髻,细细软软的长发梳着双鬟,眉间不知道被谁点了一点朱砂,越发显得肤色雪一样的白,斜阳照在她面颊上,染成金色的绒毛像一层光晕。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凝视着他的时候,如一潭又深又沉的水,里面只浮着一个小小的他。
他鬼使神差地道:“祖母若是见了她,一定会十分喜欢。”
白太后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小姑娘。”
夙延川说了这句话,就有些后悔。
他鲜少有后悔这样的情绪,但这句话一出口,就忽然觉得像是说错了什么一样,有些不大自在。
白太后已经道:“你也不用告诉我是谁家的姑娘了,横竖等庚哥儿回京,冉氏是一定要办个花宴的,到时候,我自己去看。”
第10章
※
顾瑟当然不知道宫里有人兴致勃勃地要看一看她。
还没有等到二皇子赈灾回京,她们姐妹先接到了姑母顾九音发来的请帖。
钟老夫人道:“湘姐儿年底就要出门,在家的生辰就剩这一个了,九音有意办得热闹些,咱们家的姑娘们也多日没有出去玩过了,又是姑姑家里,想去的都去。”
又道:“正好要到节下了,叫织云坊的佟掌柜带上他们今年的料子花样来,给你们都挑一挑料子做几件衣裳。”
顾笙凑趣地道:“织云坊有什么意思,孙女上回在祖母屋里瞧见祖母给茶花做罩子的纱,又轻又透,颜色还好看的不得了,竟从未见过的,可见祖母这里才真正有好东西,只是不给我们开眼。”
钟老夫人扶着顾瑟的肩笑起来,指着顾笙道:“偏就叫你看见了,惦记这小半年,到如今还拿出来说。”
便叫“杜鹃”,道:“你和山茶去开了我的箱笼,把旧年凌州送来的那几匹霜华绸拿来。”
顾笙道:“霜华绸这名字就极美了,孙女竟从未听过的。”
钟老夫人道:“这是十六造去年里新染出来的花样子,当时为着工艺还不大稳定,并不敢进上,只有江南几家子得了一些。听说今年宫里已有了。”
她看了云弗一眼,若有所指地道:“我也是偶然得的,横竖也不多,不如今儿分给你们姐妹。”
云弗抿嘴微微一笑。
杜鹃和山茶带着几个小丫鬟,搬了四、五匹缎子进了屋。
顾莞离门口最近,那布料一进屋来,她就先看的分明,惊呼道:“原来这就是霜华绸,我上回在山阳公主身上见过的。”
山阳公主是冉贵妃的所出的皇六女。
顾瑟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顾莞已经迫不及待地走近前去,在缎子上抚摸、挑拣。
霜华绸是江南十六造新研究出来的面料,以绸面织六出暗纹,并于暗光处有如月华般柔光流溢而得名。
钟老夫人这几匹霜华绸,有雪青、湖蓝、月白、大红、松绿五色,在并不太明亮的阁子下,流光袅娜,就连一向在一旁不大说话的顾苒都忍不住张望。
顾瑟注意到她的视线,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让她瞧得更清楚些。
顾苒有些赧然地抿了抿嘴,悄悄问她:“四妹妹,你不先去挑一副吗?”
顾瑟笑了笑,道:“横竖都有的。”
顾苒也对她笑了笑,道:“也是,大伯娘就是江南人,你一向不大爱在这里争抢。”
顾瑟支颐,没有说话。
钟老夫人手里这几匹霜华绸,八成就是云梦云氏送来的。她确实不大在意。
不过,她这一回不在意倒不是因为这个。
梦里,尚且不算半臂、襦衫、大袖,顾瑟单是霜华绸裁制的襕裙,就装了一整个落地箱笼。
那都是后来进上的料子,十六造又在绸底上合了妆花、缂丝,极尽精工与巧思。
相比之下,如今这几匹初期试验性的织物,在她眼里确实是没什么好争的。
地中央的顾莞声音忽然高了起来:“……大姐姐,我极是喜欢这匹大红,你便舍了给我好不好。”
她比顾瑟小三个月,但与顾瑟已初有了少女的姿仪截然相反,她如今身形、面貌俱未长开,尚且全然一团的孩子气。平日里蒋氏也只拿柳黄、荷粉这样鲜嫩的颜色来装扮她。顾瑟只是想了想她穿着大红色霜华锦裙衫的模样,都只觉得像是个小孩子偷偷穿了大人的衣裳。
顾笙也知道这一点。
但她待顾莞一向宠爱退让,一时为难地道:“莞儿,你肤色又白,生得又明媚,穿雪青、松绿,都十分相宜……”
顾莞却冷笑道:“大姐姐就是不肯予我,平日里只说是心疼我,往后再不信的。”
顾瑟连听都不想再听下去,向钟老夫人笑吟吟地道:“祖母,万先生吩咐我午间若有空便去她那里一趟。”她故意娇气地道:“至于衣裳,等姐妹们都分完了,留一匹给我就是了,横竖祖母不会教孙女吃亏。”
钟老夫人笑着指了指她,道:“你快去罢。没有你的份了。”
顾瑟呶了呶嘴,道:“那可不成,我是要来祖母这里强抢的。”一面福了身,告退出来了。
耳房里的闻音和闻藤跟在她身后,闻音便问道:“姑娘要去万先生那里,可要带什么东西么?若是赶不及,奴婢回去为姑娘取来?”
顾瑟含着笑侧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闻音瞧起来嘴快又伶俐,聪明外露的样子,真论起心智来,却比看着便只是稳重、寡言的闻藤相差甚远。
闻藤就不会把她只是托词的理由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