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蜡
不想,帐门被撩起,柴文俊斥责守卫的声音,“怎地放了人进去?”
“是郡主——”弱弱的分辨。
柴文俊无声了,进来却是一张笑脸。
朱襄站着看他,手里还有那张信纸,一言不发。
他却神色未动,缓缓地走过去,轻轻拉出她手中的纸张,道,“阿朱,顾皎必死无疑。”
“延之若不得回,王爷必要收拢河西,龙口是必占要牢牢住的粮仓。延之若得回,军功加上顾皎和龙口,羽翼就成了。奈何,他不投世子——”
朱襄指节发白,“若顾皎不死呢?”
柴文俊叹口气,“那事情就麻烦了。所以,她必须死,而且得死干净些,最好与世子无关。”
朱襄甩手一巴掌,抽得柴文俊趔趄一下。她冲出营帐,早已忘记要去寻王爷的事,拉了自己的马,翻身便奔出去。
有侍卫要拦,柴文俊阻了,“且让郡主细想想,她会想通的。”
若想不通,她便不是他看上的女人。
“他们现在肯定恨死我了。”顾皎捧着粥碗对顾青山道。
顾青山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你是几日没吃饭了?”
“日日都吃的。”她叹气,“工坊那边的大灶,吃些杂粮粥。开始还好,后来就不太咽得下去。人呐,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当真知道的。”
温夫人心疼得不行,“你何必如此?听说连火墙都没烧?”
“需和大家同甘共苦,我说过的。”她抹一把嘴唇,“谢爹娘来看我,还送了这么好吃的鸡汤粥。”
“我的儿,你——”温夫人当真又要哭了。
顾青山道,“皎皎,你此番招揽庄人,虽减轻了孙家和舅舅他们家的压力,但王家和柴大人却视你入寇仇?如何是好?特别是那城守大人,必恨你夺了他的人望。”
“无事。”顾皎指了指外面,“许星在,将军说他能救我。”
许星在回廊下,烦恼道,“将军只让我保你一条命,没让我管外面那几百上千人。”
“你和辜大动作且快些,那些人自然就散去了。”
这一晚晚的,辜大领着二十来个兄弟到处送土豆。一筐土豆几十斤,也够一家人省着吃上一月半月的。然这非治本的办法,她还另有些准备,需得人配合。
“千万不可走漏风声,不然被他们查起来——”顾青山也有些胆战心惊,她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与我无关。”顾皎起身活动手脚,“我日日在小庄上,手无缚鸡之力,能干啥?”
话刚落没多久,庄子门口却起了好大的噪声。小子跌跌撞撞跑进来,“夫人,外面来了柴大人和王老爷,说要讨你几桩罪。”
顾皎瞪眼,甚罪?
小子便说了,王老爷请了柴大人和城守来庄前。他们不进庄子,反而敲锣打鼓地,要周围庄户都来庄前,要将龙口饥荒的首恶给除了。还拿出什么讨伐的文章,说夫人奢靡无度,贪图厚利私藏军粮等等。守门的见势头不对,已是将前后门紧闭了,但外面喧嚣得很,人心惶惶。
顾青山脸色一白,没想到王家居然狠毒如此,更想不到他们当真敢对将军夫人下手。
温夫人差点站不住了,抓住顾皎道,“赶紧让许星带你走。”
顾皎摇摇头,整了整衣衫,“我出去看看。爹,娘,你们留在这处就好。”
走了两步,杨丫儿和含烟要跟着去,她却道,“你们也留这里。”
顾青山追出去,“你要做甚?”
顾皎看着他,道,“爹,我无事。他们若当真要杀我,直接来杀便是。可偏要聚众宣读我的甚罪状,无非是要反转舆论,令大家仇富,借众人只手来灭我。我便不信了,几千双眼睛看着,还能颠倒黑白了?”
顾青山却道,“皎皎,你不知人言可畏,又不知人饥荒起来的时候,哪儿还有余力思考?”
“可他们却要晓得,我若死了,这平地更无人可给他们活路。”
许星上前,“你当真要去?”
“去!”她道,“我就此走,你倒是能保我命。可王家人连同柴王八蛋,保准儿将脏水泼将军身上去。”
许星点头,“走吧,我陪你出去。”
“去”
一派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模样。
只出了东院,果然听见许多人声。
顾皎道,“便只去墙头瞧瞧。”
许星咕哝一句,当真还以为不怕死,结果还是怕的。
谁不怕?不过是火中取栗罢了。
顾皎在一阵阵的声浪中上了围墙,一探头出去,下方果然聚集了乌黑一群人。
王老爷和王少爷被衙役围在当众,柴文茂和城守却骑马远远地站大路上,颇有些看戏的意思。
顾皎心里有数,这是将王家父子推出来做恶人了。可见,那两人还是有些忌惮的。
那王少爷见顾皎出来,更来劲了,声音更大。
“……奢靡无度,耗费银钱数千修路。现兵士驻守河口,天寒无粮。顾皎借将军之名,私藏军粮——”
“顾皎,你认罪是不认?”王老爷问,“龙口数家,为支持王爷大业,仓底都尽了。只你,居然还有余粮谋夺民心,你想做甚?”
几桩大罪名目扣下来,谁也是挣不脱的。
顾皎沉默了一下,待要回答,却见顾青山领着几个年老的管事将正大门开了一条缝冲出来。
“姓王的,你要作甚?”顾青山问。
王老爷有些瑟缩,但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硬着头皮道,“顾青山,你虽有善人之名,却养出娇奢无度的女儿。有罪!”
“私藏军粮,更是大罪。”王少爷也顶着问。
顾皎朗声道,“奢侈和私藏军粮?便是我的罪?”
“对!”
“我不问你们,我只问下面的父老乡亲,你们信吗?”
庄人中多妇孺和老者,虽日日吃着顾皎的饭,却有些疑惑起来。是啊,为甚她要白养许多人?哪儿来的粮食?这一迟疑,便成了势。
王老爷旁边的管事趁势道,“大家都是不信的——”
“放屁!”顾青山怒目。
“你是她爹,你当然帮她遮掩——”
“闭嘴,我来!”人群里传来一声爆喝,然后是雷鸣般的咳嗽。
人群分开,须发皆白的几个老者出来。有顾家的三爷爷,也有常来工坊中吃饭的老大娘。
三爷爷直冲着王老爷问,“我家夫人修路,使的是顾老爷的银子,耗的是自己的嫁妆银子。没白用劳力,上工的人按点儿给钱,按天吃饭,奢侈在哪里?那路铺出来,用的是甚?田里不要的泥蚌壳,奢靡在哪里?路修好了,谁没走过?收你过路钱了吗?运军粮的时候,路被压坏多少次?你数过吗?谁免费修的?收你过路钱了?红口白牙,张口谎话!我家夫人头上戴了啥?身上穿的啥?堂堂将军夫人,从头到脚一身加起来,没你老婆一件衣裳贵!你无耻!”
“无耻!”老妇跟着啐了一口。
顾皎见三爷爷出来说话,鼓噪的人群仿佛又疑惑了些。她高声,“爹,多说无益。开小庄门,请王伯伯和柴大人进庄查探一番吧。”
侵门踏户,如同抄家。
顾青山惊了,王家父子也未料到她这般爽快,有些演不下去。
顷刻间,静默如同寂夜。
柴文茂却高声道,“不愧是将军夫人,果然深明大义。能敞开大门,解了大家疑惑,避免民愤,也是好事。”
“柴大人,要进门之前,却请你留下一封手书。”顾皎道,“若你找到我私藏的军粮,粮食如数交予你,你可取我人头向王爷请罪。若没找到,还请你将近来发生的事如实写下,呈报王爷,求个公道。”
柴文茂轻笑一声,“夫人,柴某从不和人做无谓的意气之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顾皎咬牙,这是什么不要脸的王八蛋啊?然而无法,形势比人强!
今日这门不开,培养了许久的民心便也废了。
开门。
小庄沉重的木门,大开。
顾青山面色乌青,两眼红丝如血。
王老爷从他身侧过,啐了一口,“你也有今日。”
铁蹄踏入百年石头小庄,前后正院被闯入,地板敲开,石仓门打开,左右厢房和院子门也没保住。
一番倒腾,只搜出库里千来斤的红薯种和稻种。
跟着进来的几个乡老心不忍,老泪横流。
偏将有些下不了手,转眼看着柴文茂。
柴文茂却无所谓地笑笑,“周围再给我掘地三尺。”
兵丁们到处掘墙,挖地,将庄子周围修整好的小路翻开,又去坡坎上检查有无地窖。
庄人们亲手修的路,砌的水渠,打平整的田地,眼睁睁看着被人翻弄得乱七八糟,原本的疑虑全废了,只剩下恨。
特别是当乡老们出来,说夫人库中剩的种,恐怕连明春也对付不过去了。
便有一年轻的媳妇子哭出来,她一哭,一路人都跟着哭。
城守见势头不对,冲柴文茂打了个眼色,要收队走人。否则情势变化,他们这几十个人,可斗不过几百上千的人。
柴文茂明白他的意思,颔首。既然顾皎果真无粮,又被这许多饥民包围,怕是不死也得死了。他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便当真收队。
士兵立刻集合,整队要走。
柴文茂状似无意道,“没找到军粮,并不代表夫人无私藏。不如封了关口,禁行商和庄人进出,才能绝后患啊。”
这便是要将龙口平地人关在冰天雪地的荒原里,全饿死。
突然,一个小儿捡起地上的泥土疙瘩,丢到路中间,一声,“你是坏人,夫人和我们一个锅里吃饭。”
只一秒钟,接二连三,泥浆倾泄。
人群的最后面,隐了一个布衣的中年人和一个瘦巴巴的蒙面少女。
那少女看着慌忙走远的马队,道,“她果然比我强多了。”
得民心者,得天下。这龙口的心,已经牢牢地打下了将军夫人的名字。
“先生,事已至此,咱们还是帮她一把吧?”
“不必。”老者摇头,“她操弄民意易如反掌,应是早就想好退路,绝不会饿死的。不枉我千里迢迢,亲来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