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蜡
巨大的沙盘上起伏了许多小山脉, 河口处标了红, 两边的大营隔着一片阔地对峙。
只对方有城,便有险可守。
朱襄知, 他是在想办法破城,只为一个契机。
目前军中不缺粮食, 但幕僚们日日争吵不休, 通拿不定主意。
父王看起来不甚着急, 可她知他也怕是等不下去了。
魏先生背对着她, 手指却在河口城后面动作, 那些小旗帜的位置换来换去,似找不到定位。
朱襄走进去, 他也没听见。
“先生,顾家那小子又闯祸了。”她道。
魏先生吸一口气,手抖了一下,戳掉了一片代表山崖的泥土。他有些可惜, 丢下小旗帜, “他又做甚了?”
“他说他是将军的二舅子,有要事要见你。志坚将他拎一边去,说要惩罚, 打了十鞭子也没让他改口。”
军中的鞭子乃是真正的皮鞭, 沾了水抽, 一鞭即令人皮开肉绽, 何况十鞭?
“不见。”魏先生倒是干脆。
朱襄进了一步,疑惑道,“为甚?”
“没有为甚。”
朱襄憋了一下,终于问出来,“顾琼是个二愣子,连他都发现咱们的军粮充裕得超乎寻常,你便当真不过问一声?”
魏先生叹口气,“郡主,军粮充裕,乃是好事。”
她咬牙,“你一点也不担心顾皎?你明知道恒哥对她极为看重。若她有事——”
“她在小庄,庄子坚固结实,又有石仓存粮。只要紧守门户,挺一年半载不是问题。这般状况下还出事,要么是乱发善心,做了自己做不到的事;要么是柴文茂犯蠢不要命,敢直接杀人。柴文茂不可能犯蠢,那便是她乱发善心。”魏先生道,“她是将军夫人,一日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一日便坐得不稳当。事事都需别人来替她操心,以后可怎得了?”
朱襄咬牙,硬憋出一个‘好’字,负气而出。
出得帐篷,她看着远山发呆,既恨自己私心慎重想大哥赢,却又没有决断出手阻拦。她怔了一会儿,晓得先生必定料准了李恒无性命之忧,否则不可能如此冷静。她也逐渐静下来,又见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在先生营帐门口窥探,假意走出去,反转身缀了去。
而营帐中的魏先生看着晃荡的帐门,搓了搓冻僵的手,绕着沙盘转了两圈。
郡主当真有心救人,何必跑来找他啰嗦?也不过是已经亏了心,求个心安罢了。
只李恒实在出去得太久了些,久到王爷已经不耐烦了,大营中的军心已经稍微有些浮动了。
正踌躇间,外面有些喧哗起来,有飞马来报,说是先锋军的探子回来。
魏先生大喜,撩帐出去,却见朱世杰和卢士信已飞奔而来。
营帐里听闻探子回来,已是振奋了。
两个浑身鲜血的探子,架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赫然是京州的马延亮。
世子大笑一声,“可是延之有信了?居然又活捉了一人?信呢?”
探子恭敬地跪地,全身因失血而颤抖,却甚也没说。
“信呢?”朱世杰伸手。
探子看他一眼,再见离得不远的魏先生。
魏先生上前一步,道,“世子,待他缓口气。他们这一路既要避人耳目,又要押着人,还得灭了碰上的散兵,着实辛苦了。”
朱世杰忍耐了一下,那探子趁势将死捏在手中的竹筒塞给魏先生。大约是安心了,气一松,便晕过去。
魏先生大喜,道,“我马上去找王爷看信,士信,你将人送去看大夫,再问话。”
朱世杰见魏先生紧捏着的竹筒,牙关咬碎。
卢士信只好分他的心,道,“大哥,这人也是马家的。延之送了他来,怕是有好大的消息,咱们且去问问话。”
朱世杰低头,和马延亮的眼睛对上。因别无他法,只得点了头。
这处事毕,只说那挨打的顾琼。
顾琼领着一众新兵入营,被随便支棱去看管辎重。他一心要找李恒,跟着他建功立业,却被管带的老兵一通嘲笑。那些老兵油子见惯世面,一看他细皮嫩肉的模样就晓得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不过,在军中,拳头说话。
当夜,便有许多人丢了武器和皮甲。事情喧闹出来,那些丢了东西的新兵反而被罚饭。顾琼不服,闹了上去,结果连他的也被收缴了。
“你爹送的?现在你人都是咱们青州王的,收你东西怎么了?有本事,你自个儿也去抢了。”
军中居然如此没有规矩?
顾琼待还要抗辩,不料周志坚带了后续的新兵来。他二话不说去和周志坚说话,结果周志坚只脸一冷,“所以,你现在是找我告状,要我帮你把东西拿回来?二少爷,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顾琼吃了一通说,又被周志坚罚跑,惹出许多笑话。
当兵,和他想的真不一样。
不过,他不想逃,也不想招人白眼,只咬牙挺着。挺着挺着,习惯了,还真就不觉得什么了。
只越到后面,他却越觉得不对起来。
为甚军粮源源不绝地送来?那些辎重堆得如同小山一般,许多红薯因保存不当冻坏了,他看了心疼。晚上和长生暗暗算龙口的田亩,心惊地发现,几乎什么都没留下,那家里人吃什么?他在军中呆了一二月,已从老兵口中得知许多军中的规矩。譬如说,不同的将军带的兵,待遇是不一样的;各军的辎重,基本上是靠将军的脸面和各种坑蒙拐骗来的;筹粮的官为了搞到军粮,各种吃人扒皮的手段层出不穷。而柴文茂,当是其中高手。
顾琼暗道糟糕了,龙口要被搞死了。
然不管他怎么闹,通没人来理他一下。
甚至连周志坚也只冷冷地看他一眼,“你能做甚?”
顾琼背上火辣辣的痛着,趴在皮毡上,长生在给他涂从大夫那里要来的不知什么药汁子。
“少爷,以后别那么冲,做事要讲究方法。小姐若见你这般莽撞,又该骂你了。”长生道。
顾琼痛得嘶嘶抽气,“这种事,我不冲出去,谁冲出去?咱们来前面帮王爷拼命,姓柴的在后面不顾咱们龙口人死活?有这样的道理吗?到时候仗打完,回去,家没了,谁赔咱们?”
长生晓得自家少爷牛脾气,犟上了少有人能劝得动,便住口了。
可门口围了一大群观望的,都心有戚戚。
“妹夫也真是,不知跑哪儿去了,也不来个口信;魏先生架子也大,见也不见我。周大哥打我也不轻些,手下得尤其重!”
“都晓得你是先生的学生,当然要教训得狠些!”
正抱怨着,外面传来周志坚的声音,“还能说话呢?可见还是打得轻了。”
便有人招呼着,“周大人。”
周志坚将那些人都挥退了,走进来看了一眼。顾琼本生得白,后背上十条交错的血痕,当真是没一块好肉了。长生抹上去的药汁,乌漆嘛黑,伤口显得更狰狞了。因他来看了,顾琼还故意叫得大声些,哎哟哎哟个没停。
长生只好赶紧给用干净的白布包起来,帮他穿好衣裳。
顾琼偏头,不去看周志坚。
周志坚问,“还能走路骑马不?看样子,是不成了吧?”
顾琼恨他不手软,道,“挨抽的是背,又不是屁股和腿,当然能了。”
“行。”周志坚看旁边的长生,又问,“你去外面,叫些平日办事实在,动作麻利的来。”
长生二话不说,捧了药盆子便出去。
“你要作甚?”顾琼问。
周志坚没说甚,道,“你要来便跟着来,不来便算了。”
顾琼,当然是要去的了。
周志坚点了一百新兵,发了军靴、辎重和一大包黑漆漆的物什。
顾琼待要问话,周志坚瞪他一眼,只一个字,“走。”
顾琼懵懵懂懂跟着大部队往外,出营地的时候,却见另有一些将领似乎也在点兵。世子和郡主骑在高头大马上,跟旁边的魏先生说着什么。
一错眼,便没见了。
顾琼头一遭行军,虽有准备很苦很累,但没想到成都超越他的想象。马蹄全包上,蒙眼睛,人不能说话,还得牵连来回前后的人。摸黑的,前面有甚也不知,去做甚也不晓得,一片雾蒙蒙的。若是饿了,抓一把雪配干馒头片或薯干吃;若是冷了,那就走得再快些。如此夜行晓宿,搞了两天。
周志坚才说了一句,“到了。”
放眼看去,却是一连片的碧蓝湖水,有牛马在湖边饮水,更有连成大片的帐篷和堆叠到天高的干草堆。
还有京州王的旗帜,在半空飘扬。
顾琼再傻,也晓得是摸到京州王堆辎重的地方了。他欲要说话,周志坚却道,“现在可以将包里的肉干吃了,就地休息两个时辰养精蓄锐,待见到对面起火,咱们便骑马从这林子里冲出去。”
“记住了,按照我教过的方式,最快的速度将装黑色的包,远远地丢着火的粮食堆上去,之后只管往南边跑。”
长生和旁边的人也晓得了,然均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个个发抖,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周志坚皱眉,“怕死?这是派给你们最轻松的活儿。顾琼,你不是天天叫着要见魏先生吗?身无寸功,怎么见?见了说什么?”
顾琼心一沉,看向周围那些熟悉的少年面孔,道,“不怕。我只怕苟且偷生回了家,家中却一个人也无。我只怕没干死京州这些混账,他们就要入河西去干死我们。我还要打赢了回去,揍死那个姓柴的,不知他把咱们家刮了多少层地皮——”
他这一说,那些少年的情绪也激昂起来,纷纷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
便听得一阵吞咽的声音,兵器膨胀,马轻声嘶鸣。
不足两个时辰,对面起了一点烟。
周志坚猛然起身,翻身上马。
顾琼一个机灵,立刻跟着翻上去。
齐刷刷地,十七八岁的孩子们,个个坐得端正笔直。
那点烟,刚只在草甸子的边缘,逐渐变得浓厚,然后有肉眼可见的火苗子出来。可立刻被人发现了,里面有人冲出来,外面有人冲进去,分了几个队列分成几个片区防卫,又有单独去灭火的人。可见,配合得相当默契。然再默契的配合,也禁不住边缘上的布防开始往回缩,因为那火,不知受了什么影响,猛然爆开,大团大团的火花飞上半空。
周志坚见守卫这处的人少了,亮出长剑,“就是现在。”
打马,当先,冲了出去。
顾琼还未及反应,热血便上了头,大喝一声,“冲——”
他几乎忘记身在何处,只晓得往前跑,晃过那些惊慌转身的守卫,挡开无情的□□,奔着火光的方向,紧握住随身的小袋子。待得感受到炽热的火光,他闭上眼睛,用力将黑包冲着火的方向扔了进去。
然一柄□□从侧面刺来,他侧身避开,却滚落下马。
马惊,飞跑。
猛然又听得后方一阵爆裂的巨响,无数尖锐的渣子不知从甚地方迸射出来。
草料,豆料,麦粒,撒了漫天。
顾琼,连带着攻击他的人,都被震翻了。
甚可怕的玩意,居然如此大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