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蜡
刘氏便接口,“当真是有些怕人。那日在校场,多么凶险?好几个大夫轮流忙太爷的病,均看出来是胸腹胀气了,但哪个有办法?且退一步,便有了法子,谁敢去上手?”
李端嘴角微微勾起,显出几分讥诮来。刘氏便不说了,去旁处和其它人说话。那些人便对她低语,“若不是郡守夫人,她都不愿和咱们坐一处。你何必找她说话,多没趣?”
刘氏大约也是有不满的,但好歹能说几句有见识的话,道,“今天是郡守和夫人请客,咱们当然不能落了夫人面子。她是客,咱们也不能算完全的客人,且得是小半个帮手。和她说话,乃是夫人的礼,对不对?再有了——”
她压低声音,“平平都是人,只生得不同人家,便命不同。譬如一树上的花,风吹花落,一些花瓣落在泥泞里脏污一世,一些却落在清水流中。命呀,咱们也是怪不得的。只一个,她们终日饱食无事,为何却看不上劳作之人?只觉动了手,便是下作。连许慎先生这般的,只不过擅了医,需亲手去料理一些事务,她便觉得不如人了。这才是当真不对!”
“夫人今日请了那许多先生来,只怕是要清谈。”一个相熟的夫人取笑,“你这番话,合该说出去给他们听听。”
一番哄笑。
如脂立在旁边等着伺候,听了诸人言语,心中逐渐有些敞亮起来。
她因第一次宴客不顺,颇为自卑,自去寻了四郡的《姓名录》来背诵,要将有名姓的人家全部记熟。可越是读得熟,却越是疑惑。这些人,马家的,李家的,徐家的,还有诸般士人,他们究竟和庶人有何种不同?为甚他们能够世世代代富贵,别的却只能是下等人?或者,连人也不算呢?
因想不出答案,十分苦恼,偶尔会和侍女说几句。那些侍女均能识字算账,但学的是应用的本事,少有思考这等哲学相关,回得也很简单。
“咱们不想那般多,想多了头痛。不管是甚识字算账,都是一门本事。学得本事,给主人家做事,挣一口饭吃而已。”
如脂本性少争,听了后也不回嘴。可心中总默默思量,往日在李家招待的那些士人纨绔子,其实脱了衣裳和旁人也没甚不同。甚至,他们的才学和能干还比不上顾皎身边的几个管事。若没有出身的限制——
她想到此便有些害怕了,不明白自己怎么生了妄念。只好想是夫人对自己太好,日日好吃好喝养着,养得她起了贪心。可每日做完功课,整理完毕那些人家的关系后,难免会遐思。遐思后又后悔,赶紧去后院门口坐一阵,忏悔自己的不应该。
现听得从事夫人说,她才知晓,并非只有自己这样的奴婢才有这样的妄念。
不过,她恐有不妥,便轻身去了顾皎处,俯身轻语。
顾皎听得如脂的话,并不太放在心上,只道,“你去轻纱屏风处放一些矮凳子,待先生们谈起来,咱们也听听热闹。”
如脂应了一声,自去安排。
李端见状,轻轻撇嘴,自去寻身份相仿的女子说话,要寻人做诗会。
片刻后,听得门廊处一阵响声,有管事高声,乃是魏先生和许先生到了。
几乎是立刻,正厅里的人都动作起来,尤其马太爷快速,挤最前面去了。
顾皎起身,站到轻纱边,隐约见李恒冲着‘许慎先生’拱手。李昊站在李恒身侧,打扮得倒是正经模样,只看人的眼神有些不对。魏先生将人引进去,一一介绍,气氛倒是挺好。
引荐完毕,各自落座,先上一轮酒水。
许是刚认识,大家都还客气着,都是彬彬有礼的模样。
酒水过后,魏先生先开了口,起调便是天下大势。那高复挟制了先皇的皇子和皇女,立了个不足两岁的新帝,实在荒唐。青州王高举义旗,同袁都督一起,又有国丈等人加入,现屯兵万州。奈何高复的大炮太利,阻了去处。这里便有一问,该当如何?
顾皎对这兴趣不大,只看着李恒。那家伙坐在首座,很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奇怪的是,他左边坐了许慎,右手却是李昊。他一向不喜李昊,怎会容许如此排位?她皱眉,见他自斟了一杯,居然去和李昊碰。
太奇怪了!天塌下来也不可能向士族完全的人,居然笼络浪荡子?
然,她还没看出甚玄机来,李昊却站起来。这人洋洋洒洒一大篇,赞的却是李恒的炮车,必然能将万州的城墙轰塌。
两相来往,许慎也就加入了谈话。一个有心要卖弄,一个存了意思结交,很快搞得十分火热。
当马太爷加入的时候,不免就谈及了许慎先生近乎于鬼神的医术。马太爷热情吹捧,李昊要见识见识,许慎不能打退堂鼓落了魏先生和郡守的面子,便赶上了话头。
正当难分难解的时候,李昊突然叫来自家的从人。那从人利落地跪在李昊身前,举起手便往地板上砸,只听得一声脆响。
骨头断了。
从人卷缩在地,浅浅地呻|吟。
李昊的声音却传来,他朗声道,“先生的外科术如此神奇,便当真展露一番。此人骨头脆断,皮肉撕裂,该如何处?”
顾皎倒抽一口凉气,此人,当真乃是一魔。
历史上有那燕国太子丹,因荆轲赞了歌女的‘好手’,便当真将那手砍下来送他。此为笼络,勉强还算得上是有点儿理由。可李昊只因谈得兴起,要当面见证,便如此?
她实在无法忍耐,可外间的人多熟视无睹,仿佛早就习惯了。甚至连魏先生和许慎也不以为异,当真叫人准备起家伙来,似乎要现场手术。只得起身,一言不发,直去了后院。
李端看着她背影,直到不见了,才对身侧的女伴言语一句,“咱们郡守夫人,当真是有些小见了。不过一从人而已,便如此作态。”
那女伴嬉笑,转眼去看李恒,赞道,“郡守大人果然英雄,当此情景,屹然不动。”
李端颔首,与有荣焉。更见那许慎先生收拾了衣裳和用具,执起刀来,当场破开皮肉接了断骨,又一一缝合。她道,“本是士人,奈何操了贱业。可惜!”
士人不动四体,方显尊贵。
顾皎出得后门,沉默地绕着花园转了一圈,最后坐在一木头休闲椅上。
含烟捧出手炉塞给她,杨丫儿却带了大披风来,将她严严实实地裹起来。
她抬头,看着两个丫头,“你们,怕吗?”
点头。谁不怕呢?可贱人的命,不是命。
“夫人放心,咱们郡守不是那样人。”含烟安慰。
顾皎苦笑一声,捧着手炉靠在椅子背上。她道,“咱们就静静地坐会子吧。”
这是不想再说话了。
杨丫儿看含烟一眼,都退开米远,留得顾皎清净。辜大出来看了一眼,似有点担心。杨丫儿对他使了个眼神,指了指正厅。辜大转身进去,没得一刻钟,李恒出来了。
顾皎见他,道,“丫头们叫你出来的?其实无事,就是有点闷了。”
李恒坐她身边,拉起手来。虽有手炉在,但手还是冰冷的,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她见他表情平静,便知双方的试探都很满意,可进行下一步了。
可胸口梗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要人命得很。半晌,她才道,“这般罔顾人命,实在该——”
“皎皎。”李恒抱着她,“你别怕,我会护着你的。”
皎皎背僵得绷紧,半晌才屈从一般的放松,缩他怀中去。
第148章 西行
万州大营。
顾璋挤在营门口, 远见着打顾字旗的商队鱼贯而入。
堆满车厢的大袋子小麦和水稻, 将车轮压得深深陷入泥地中的红薯,另有诸多肉干和酒精, 连带得山里产的皮货。更骇人的, 乃是最后的十来车,巨大的黑色炮筒从厚油布下露出一点,仿佛要噬人。
顾青山满身风尘, 东张西望,似在寻人。顾璋抬手,用力扬了许久, 终于对上。顾青山翻身下马, 将缰绳交给身边的小子, 哈哈笑着过来。他用力拍着顾璋的肩膀, “大郎,果真成人了。”
顾璋其实有些苦逼,只道, “爹, 我当真无用得很。先生和佳禾先困在高复那处,我竟手足无措——”
顾青山叹口气, “与你有甚相关?你和寿伯一己之力将土豆安置好,已是难得。先生在城中,自有人看护, 也有信出来。现在, 他们跟着北边押运辎重的军队南下了。”
高复月前抵达万州城后面的一处小城, 在那处扎了大营。本龟缩在城中,靠高墙和大炮保护的万州王陡然激进起来,常派人出城滋扰。又因入了冬,城中吃食有限,辎重的压力十分沉重。先生和佳禾若是跟着高复的辎重队伍来,当真危险。毕竟现时打仗,多的是各种断粮道和烧粮草的计策,防不胜防。
父子两个各各忧心,携手去前方,却正遇上了来看炮车的卢士信。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执马鞭,却好奇地问,“顾家大叔,那车当真同信上说的那般神奇?”
顾璋也跟着好奇起来。万州城的大炮如何威力,马家儿郎最是清楚。这段时间来,他见了一次突袭开跑,也看了被炮弹碎片打中的士兵,当真惨不忍睹得很。血肉之躯碰上钢火,万分之一能赢的机会也无。也是因此,柴文俊建议青州王将大营退出一里地,将城围而不攻,斗的就是谁家的辎重多。毕竟青州军中红薯管够,而万州都城四门紧闭,存粮有限的。
两相对峙中,不少下面的将领还干着缺德事。那红薯虽然吃了气多屁多,但有一样好处却是别的粮食比不上的——将它丢火上烤着,甜香气能飘出一里地远。因此,日日有人研究风向,在上风处架火堆烤红薯,将那气味散入城中。又让大声之人在四门外高喊,只要开了城门来降的,无条件吃饱。
“自然。”顾青山道,“郡守亲点火试验过了,当日马家的太爷也去看了。他听得声如雷霆,又见半片土坡垮塌,当场惊得几乎晕厥过去。”
卢士信倒觉得有些夸张了,“那太爷年纪大了,满身肥肉,怕是当真打雷也怕的。”
顾青山很自信道,“将军若是不信,尽可一试。”
言语间,便见得那些跟着来的工匠将装载炮车的马车推到里面的大营,另有兵士来驱散看热闹的无关人,将那处场地围起来做组装的工场。大约又因炮车名声在外,连柴文俊和柴文茂也亲出来看,催促着赶紧组装完成。若是可能,最好在年前能打出一场漂亮的小胜仗,给营中人定定心神。
卢士信下马,混入装配场子里去,摸着那冷冰冰的大炮筒,不可置信道,“这没人气的玩意,当真那般厉害?”
柴文俊见他一副痴呆的模样,道,“别趴车上,碍人做事了。”
柴文茂不言语,眯着眼看那炮筒,心中却自有计较。幸得当日对顾皎手下留情了,看李恒这番动静,居然同许慎搞出这么厉害的玩意来。现运过来的虽不足十门,可以后呢?那远在河西,日夜不停息的工坊呢?若李恒造得上百门,弄出一个炮车队来,九州谁能奈何得了他?更可怕的是,他手里掌着的那个龙口商行,眼见得垄断了红薯的生意,又和搞土豆的徐家勾连上了。一手粮,一手炮,无异肋间双翼,待得时机一到,便要冲天。
显然,柴文茂能想到的,柴文俊自然也想得到。他凝视着那些长炮筒,看着匠人们熟练地将各样机括装配上去,忧心忡忡。
柴文茂笑一声,道,“你这个郡马,真不好当。”
柴文俊没言语,盯着工匠们忙了许久,待一辆车弄好后,自去王帐汇报议事。
顾璋将顾青山请到自己的帐中,是侍儿早准备好美酒和美食。和着许家的子弟一起,又将卢士信找来,吃了很舒坦的一餐饭食。吃得正热闹的时候,柴文俊和朱襄跑来抓人,只说卢士信被青州王禁了饮酒,乃是犯规。卢士信哪管得了许多,反而哄着郡主和郡马一道。
吃得半宿,纷纷散了。
卢士信醉醺醺的,被朱襄弄到大营后面的一个小溪里,让兵士打了水从头上浇下去。他被冻得清醒,扯着头发大叫,“要作甚?”
柴文俊笑,“还好没喝得迷糊了,不然怎么水浇火烧都醒不来。”
“拖到后面工场去,让他开开眼。”朱襄手叉在腰上,“若还没醒,就再泡会儿。”
“再泡就僵了。”卢士信抖着上岸,全身湿漉漉,衣甲里满是水。也因这般,身上是闻不到酒味了,只别说话。
“马上就让你热起来。”朱襄让侍者送了马来,扯着卢士信上马,利落道,“走!”
卢士信只得翻身上去,跟着去了大营后面的工厂。
四面栅栏,火把高悬,八座炮车立在黑夜里,炮口朝南。
车上两个工兵,车下列了炮手。
朱襄跑马到阵,问朱世杰,“已是装好了?”
朱世杰颔首,“好了。”
卢士信吃惊,“我还以为要明日才能行——”
说着话,便见青州王乘着战车从大营里出来。卢士信立马闭嘴了,若让义父闻见他身上的酒气,只怕会让人将他绑辕门口,剥了衣裳抽鞭子。柴文俊见状直摇头,忧心更甚了。
朱襄轻声,“义兄,这番你可要好好表现,不能让马家人抢了风头。可知?”
自马家归顺青州王后,在勤王上表现得特靠谱拼命。马延亮一马当先,做了前锋,去哪儿都冲在最前头。打万州城,他领的前锋首先遭遇炮击,死伤大半,他自己也头脸全烂了。可治了一两月,戴上头盔,照样又是一条好汉。且因有了炮战的经验,这会子在军中还算有威望。
卢士信很有些看不惯这败军之将,只苦于一直没机会。现朱襄这般说话,他便知自己的机会来了。
朱襄见他听明白自己的话,打马上前,凑到青州王面前说话。青州王看了会子炮车,伸手取了一根火把,便下车点火。先点得最靠边的一辆,是见引线快速燃烧,须臾便没了动静。守在炮车边的工匠很有经验地捂住耳朵和口鼻,兵士们正疑惑的时候,却见那炮车一阵震动冒出白烟,然后是一声响雷,最后是炸裂的声音。夜黑看不见什么,但四面都是泥点子飞溅。
“好!”青州王一声,“去看看前面甚情况。”
朱襄便亲取了火把,飞马前去。须臾又回来,高声道,“父王,便如当日那城楼上的高炮。”
斗大的泥坑,原本做靶子的木牌早散成了碎屑,威力不言自明。
青州王大喜,接连着点燃了剩下的七门炮车。
冬夜里,先是一声雷霆,紧接着是七声,震得大地颤抖。
顾青山撩开帐门,看着不远处天幕上闪过的一阵阵泪光,对顾璋道,“大营不是久呆的地方,你且随意找个借口,去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