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蜡
顾璋倒是有些疑惑,毕竟男儿存了立业的心,有个这样的机会不容易。
他一迟疑,顾青山便知他的心,道,“你妹夫在河西正缺人,你且去南边做些事。”
以后去投,才算是有投名状的正经谋臣,而非姻亲关系户。
顾家再上层楼,便只看这一遭了。
顾璋略想了想,缓缓点头,自去找徐家的子弟商议不提。
只说那八声惊雷,不仅将青州王的大营震醒,也将万州都城叫醒。
被困了大半年的万州王翻身下床,警戒地问,“可是响雷?”
他万分不愿想某个可能性。
守夜的从人便答,“是南边来的声音,见了雷光,却不见乌云和水汽。想来,并不是雷声——”
不是雷声,便是炮声。
万州王浑身颤抖,“可是看得清楚?”
“一清二楚。”
万州王无言,半晌道,“燕王抵了何处?”
从人轻声说了一个地址,距此还有百里。百里路,若赶得急,一日便能抵达。可这百里,却隔了七八日,可见高复是盘亘在那处了。从人又道,“燕王大军分了两路,一路绕道去青州,一路却直奔南方水泽,要使那围魏救赵的计策。”
“围魏救赵?”万州王缓缓坐到床榻上,“只怕是以我做盾了。掌灯,请先生们来,议事!”
万州王城内灯火通明,百里之外的燕王大营却寂静得很。
温佳禾刚合眼,帐门口却响起王先生的声音。她起身披衣,点灯开门,“先生,何事?”
“燕王头疾又犯了。他的侍者用精油按了许久,依然不得法,只得来寻我。你这处可还存了油?”
“有的。先生稍等——”
温佳禾开了帐中的箱笼,摸出七八瓶之前留存的精油。她将之递给先生,“怎地突然犯了?一路上不都挺好的吗?”
王允接了瓶瓶罐罐,摇头,“不知。”
因事密,两人说话声音很低。王允捧了东西要走,温佳禾实在不放心,紧跟了了去。王允本要劝她回去,可若燕王的病况危机,当真需要一个帮手,便罢了。
两人去了王帐,交了同行的牌子,方才被放行。帐中灯火昏黄,空气里满是精油的香气和药物的味儿,还有隐约的血腥气。温佳禾谨慎地跟在后面,见那些从人垂头敛手,便往里面看了一眼。只一眼,便惊得面色发白。因内间的雪白地毯上,喷了几蓬鲜血,一个人体身首分离。
高复躺在软塌上,有气无力地问,“王先生可来了?”
王允道,“来了。王爷放轻松些,用了药,马上就好。”
高复偏头看着他,两眼内冒着寒光,阴森森地道,“好你个王允,我现竟是离不了你。”
温佳禾听得胆战心惊,手足冰冷。
王允却笑道,“王爷是得了甚好消息,引动全身气血入脑?”
高复冷哼一声,半晌道,“我竟不知,这世上居然有许多如先生这般的人。将才得了一封信,居然提及有开胸之术,实在骇人听闻。”
温佳禾跟着王允许久,也见识过了开颅之术。虽那猴子被开颅,先生也未动颅下的猴脑,可也实在惊人。不想,现在又出了一个开胸之术。
“我欲西行。”高复道,“先生一道,同去见个究竟吧。”
第149章 病了
顾皎病了。
那日和李恒在花园坐了许久, 冻得手脚冰冷。虽然回家后泡澡, 但次日起来便浑身沉重,额头烫人。
李恒请先生来切脉, 只说是风寒,且开一副药吃。然吃了六七天药, 病况未见好转。嗓子哑了, 口鼻处因鼻涕擦得太多也肿了, 时不时还高烧不退。
无法, 魏先生连换了好几个药方,依然不得好。
许星做功课的间歇跑来看, 口无遮拦地说甚,“身病能医, 心病难好。”
魏先生将他爆捶一通,吼着拖了出去,“许先生, 你在郡守大人的宴饮上出了那般大的风头, 现在整个河口谁人不知你的名姓?这会子外面不知多少人拿了帖子要请你,你还不好生功课?若哪次表现得不好, 宴砸了, 提头来赔?”
顾皎现最听不得的就是死啊活的,更别说斩首了。
她闭眼,将药一口气喝完, 张开口吃了含烟喂过来的糖果, 冲旁边守着的李恒道, “怎么还不去如脂的会馆?今日来的先生们更多,你不出面是不行的。”
那日宴饮,许慎先生出手将人皮肉剖开,接了断骨,又径直缝合上。堂上人均言那伤者的胳膊肯定是废了,搞不好还会因伤口溃脓而亡。不料许慎开了几副药,日日让丫头盯着吃喝了,不得几日,伤口不仅开始愈合,也无发热等等症状。现过了约莫一月,日常事务几能自理。
因此,本来小有名气的先生立刻名声大振,引得左近的人家都来看。那公寓楼本就是为了招待士人才设的,不几日便住得爆满了。
楼中设施完善,烧上火炉,温些美酒,从人和侍者自会打理俗务,他们便只管高谈阔论,日子美得很。为此,许慎主持了好几场清谈,将河口四郡的现状摸得更清楚了。半月前,东边来信,燕王大军直入青州和南方水泽,搅得九州大乱。
天下乱了,便是士人和谋臣们大展身手的机会。
今日,会馆中又有宴饮,来了几个大儒,要和李恒论天下大势。
李恒看顾皎脸上好不容易起来的肉下去,内心十分恼恨,道,“且让他们等着,我再看你一会子。”
“我病中,有甚好看的?”她推他走,“你快去,我一个人再睡会子,清净。”
“不怕冷?”她睡觉,总要巴着他的。
“让他们在炉子里多填些柴火就好了。”顾皎咳了几声,“柴火不行,放石炭也得。”
李恒见她当真无精打采,起身看了她一会子,方才心事重重地走。
杨丫儿递了一杯温水过来,“夫人,郡守当真担心你。”
那是自然的,他伤了的时候,她也是真担心他。
“他对你好,你不该赶他。若是凉了心,怎么好?”
顾皎笑着躺床上去,“我病了,还得耐烦着安抚他?夫妻不该是这般小心翼翼的。”
杨丫儿不吭声了,喂她喝水。她润了喉咙,又咳了几声,“我知你们担心,其实不必。郡守是个有主意的人,他当真要作甚,谁说也不好使。”
说完,她缩被窝里,将自己完全地盖起来。
顾皎刚穿来书中,对一切迷惘得很。为了活命,强行将注意力集中在周遭,完全封闭了内心,只让脑子高效运转。她不必思考合理性,将一切人物都当做NPC,即便面对鲜血各种恐慌,但也告诉自己那些都是工具人而已。因此,她内心不必有各种负罪和道德上的愧疚,活得也还算好。
可缠着李恒,当真是用了许多真心。她一个爱情苦手,反复回忆各种恋爱电视剧和言情小说,一门心思要将他勾搭到手。那些办法倒是有效,她自己也还算沉得住气,事情仿佛很顺利。可书上教了一切,唯独没说的是戏演久了,会当真的。
李恒会笑会怒会伤会痛,也会真心实意地叫她皎皎。他越是爱护她,越是拿当她一个人,她的心便越痛苦。只因和这世界的联系越深,便越不能将他们只当书中角色去看待,反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人,难免就牵扯两地的差异。即使顾皎懂战争的残酷,可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弄出来的枪炮收割大片生命;她也知晓乱世人命不如狗,但到底也忍不下有人在自己面前为奴为婢,拿命不当命。
许星说得没错,顾皎是心病。她自己知,魏先生知,李恒更知。
顾皎将头严严实实地盖起来,眼睛闭得死紧,可眼泪却不听话地落下来。心里涌动着不知什么,既是悲哀,也是某种柔情,只有借着眼泪才能释放出来。她纵然能将后世某些容易实现的技术搬过来,改善许多人的生活,却无法立刻散播自己的思想,踏平几千年的文化鸿沟。
这种无奈,比挣扎着活命更要沉重些。
顾皎迷迷糊糊睡着了,好久没来的噩梦也来了。她胸中燃着一团火,十分想要找个人问一声为什么。为什么是她来此处?又为什么是她要换了顾皎的命运?她来,是要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还是一群人?可这一群人改了,那这个天下呢?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既不能像圣人那般将天下扛在肩膀上,也做不到对一切的恶熟视无睹。谁能告诉她,该怎么办?
或者干脆走了?可是怎么离开?高复呢?高复的脸更是藏在云雾中一般,怎么去扇风都没法弄走那团雾。她着急啊,四处寻找能燃烧的物品,想堆一个火堆来,可找了半晌,连跟树枝都没找着。
她在梦里挣扎,手脚自然乱蹬乱舞起来,待猛然撞上什么,醒了。
睁眼,李恒已经坐在床头。他皱眉看着她,伸手在她眼角勾了一下,勾出一滴泪。
“哭了?”他问。
她笑一下,抓了抓头发,“做恶梦了。”
“甚噩梦?”
“忘了。”她揭开被子,摸了摸后背,“好像出汗了。”
李恒起身,给她去拿了干净的中衣来,帮着换了。
“怎么回得这么早?今日谈得如何?那些儒人没有继续装腔作势吧?”
名士有派头,若臣服得太快,便掉价了。因此,李恒总得耐着性子看他们绕圈地表演。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性情洒脱的爽快之人,可这般人又过于潇洒了些,最要紧的是快意恩仇,而非逢迎主家。他们可因好友的一封信,千里迢迢而来;又可因李恒一句不到位的话,愤然拂袖而去。
“炮车已经送到万州了。柴文俊设了一计,引着万州王的前锋出城,用炮车轰了一拨,杀了好几千。军心大振,立刻就要攻城。幸好郡主和王爷冷静,将人退了下来,只围不攻。万州本来不怎产量,被困大半年,城中的存粮早就差不多了。只得再围上几个月,自然就败了,无须强攻。”李恒和她分享新得的消息。
顾皎点头,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扣盘扣。
“只高复用了围魏救赵的计,派了两路人马绕道去青州和水泽。前面是轻骑,后面是火枪队,所过之处十室九空。”
她缩了一下,十室九空?
李恒点头,“这也是先生们奇怪之处。若要得天下,必要争民心和名正言顺。高复却一点顾忌也无,仿佛只为了夺城攻地,完全不考虑后面治理困难。我倒是觉得正常,这人只怕被头疾折磨得疯了,哪儿还管得了以后?”
“现天下人侧目——”他笑了一下,似有些讽刺,“其实并非天下人,不过是那些士人罢了。”
天下熙熙攘攘数万万人,能发得出声音的也只少数。少数人的侧目,便是天下人的侧目,无数人淹没在历史中了。
顾皎拍拍他,“高复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恒带着她出卧室,绕着客厅转了几圈活动身体。
“可要吃些粥?”他问。
顾皎装了满肚子的药水,没胃口得很。她想摇头,可见他担忧的模样,改了口道,“来点清淡的吧。”
下面人显然准备了许久,她松口要吃,立刻就送了上来。确实很淡,熬得软糯的鸡汤粥饭,几个小碟子的小菜。
李恒亲自布置碗筷,帮她盛饭,“会馆的厨子手艺倒是好,可灌了满肚子的酒和冷风,还是吃这些比较好。”
“不懂风雅的家伙。”她笑他。
他给她夹了一筷子小菜,“这大概就是武人和文人的区别了。”
“你和魏先生契合得很好。”
李恒看她一眼,道,“李昊,倒是很能押准那些人的脾性。今日的一半人,是因他来的。”
提起李昊,顾皎就更愁了。魔魅一样的人,留着伤眼伤心,不留又坏了自己不轻易杀人的底线,当真为难得很。
“他特意来找我,说许慎先生当日展了神技,很愿意见他的故人。他写了一封信去,那人已经回信,愿来河西一见。”
顾皎立刻有点精神了,“当真?”
李恒颔首,“自然是真。只现在冬日,又要过年了,许多山路被冰封,恐会来得晚。”
“所以说,还是要修路啊。”她咬着嘴唇,“若咱们的砖石路能修通天下,八横八纵,还愁什么呢?”
“八横八纵?”他疑惑。
她立刻挥手,“说笑,说笑而已。”
只怕将九州搞破产了,那八横八纵也出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