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果酱果酱
王安石沉默了,程颢叹了口气:“介甫前程远大,某以向暮之光,故不敢与朝日争辉,惟愿上苍眷顾,介甫能得偿所愿。”言罢拱手而去。
王安石走出政事堂,雨还在下,虽然正值中午,但天色昏暗,不见一线日光。他冒雨独行,任凭如丝雨线沾湿了衣袖。他可以听到春雨落地的声音,清润的、细密的,延绵不绝,春风夹杂着水气吹来,摇落堂外梨花似雪。虽然天气和暖,他却觉得刻骨的寒冷,他生性执拗,向来不怕反对的声音,可也怕朋友的背弃。自从熙宁二年以来,已经有好多旧友因政见不同,离他而去,昨日是钱公辅、范纯仁、富弼、陈升之、吕公着、韩维,今日程颢,明日又是将是谁呢,他喃喃吟道:“孤臣危泣,孽子坠心,迁客海上,流戍陇阴。”
他在雨中不知走了多久,发现似是有人在头顶为他遮挡,懵懂中举首一看,竟是赵顼撑伞走到他面前。他心头一颤,忙要行礼,却被赵顼按住道:“卿何必做此颓丧语。岂不闻孟子云: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
王安石叹道:“臣无状,让陛下见笑了。”
赵顼沉默良久,突然道:“卿曾经对朕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又曾说,以道胜流俗,与战无异,变革之路本就举步维艰。如今庶民泥涂之苦未救,祖宗败兵之耻未雪,卿又何必在这里自怨自艾。朕本来就是孤家寡人,自然也能护得了卿这孤臣孽子。”
雨势慢慢变小,日光慢慢从阴云中漏出来,王安石胸中一腔热血慢慢涌动,慢慢驱散了心中的寒冷,他慨然道:“是臣失态了,实在不该做此颓废语。臣作免役之法,非但欲富国,更欲抑兼并、均贫富。摧兼并之事,惟古大有为之君能为。兼并者皆为豪杰有力之人,其论议足以鼓动士大夫。现今众人论议纷纷,臣恐日子一长,陛下难免不会为之所动。”
赵顼笑了:“朕心匪石,不可转也。卿但用心职事,朕自当全力支持。”
作者有话要说: 1.这两章我的男神是绝对的主角,写得好激动呀。东明县事件按《长编》记载是在熙宁五年,这里提前了一年。
2.有读者问男女主何时重逢,恩大家再耐心等等,作为披着历史皮的言情文,我肯定要安排的,到时会撒糖哈^_^
☆、44.拟绝天骄拔汉旌
东明县事件告一段后,王忆带着王韶的荐书再次去相府拜访, 还是没能见到王安石。
老仆领着王忆到书房等了许久, 见到一位青年男子披发铣足而来,只略一拱手就坐下:“阁下就是王忆?家严入宫面圣,怕是很晚才能回来, 阁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王忆知道眼前这人就是王安石的长子王雱了, 倒真是英气逼人、锋芒毕露, 只是面色苍白, 身形瘦弱,看上去就有不足之症。
王忆略一思索便道:“在下受王机宜嘱托,有关市易营田之事,定要当面见相公解释,如若今天不便,在下改日再来。”说罢拱手告辞。
王雱作为宰相之子,早已习惯了众人的趋奉,毕竟王安石一句话, 就能决定他们的仕途升降, 似王忆这样有傲骨的,倒是不多见, 不由对他高看了几分,忍不住问道:“且不用着急走,我听说阁下治好了王子纯的痈疮,可是真的?”
王忆道:“只是赶得巧而已,若是再晚些时日, 在下也就无能为力了。”他见王雱走路不太稳当,又想到他日后英年而逝,实在可惜,忍不住问:“王兄可是足下长有痈疽?”
王雱一惊,却并不露声色,反问道:“请了不少名医也不见什么效果,阁下能治否?”
王忆细细看了王雱足下痈疽,又号了脉,沉思片刻方问:“王兄这几年下肢是不是常长痈疽?早年是不是受过湿寒?”
王雱点头道:“年少时贪凉,经常冬日着单衣,可能是那是落下的病根。”
王忆叹息道:“这就是了,王兄是先天不足,正气虚弱,加上后天被寒湿之邪侵袭,瘀阻脉络,气血不畅才会发病。”
王雱笑道:“病理我也知道,阁下打算如何疗治呢?”
王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此人真是不谦虚,索性道:“王兄脉沉细,趺阳脉极弱,平时定然喜暖怕冷,伴间歇性跛行。好在此时症状不算太深,可用黄芪桂枝五物汤疗治。”
王雱久病成医,也知道些医理,问道:“前几日请来的大夫给开了桃红四物汤,阁下以为如何?”
王忆摇头笑道:“若是血脉淤堵造成的痈疽,自然可以用桃红四物汤,可王兄这病症是寒湿阻络所致,必须要用黄芪桂枝五物汤。这病虽眼下不严重,但容易反复发作,万万马虎不得,等到后期发生溃疡或坏疽,就更麻烦了。”
王雱觉得王忆有些危言耸听,不过他被痈疽困扰了许久,倒是觉得可以试一试,当下谢过了,又提醒王忆:“这几日家严事情多不方便,五日后家严休沐,阁下来肯定能见到。”
王忆苦笑着答应了,五日后来到相府,终于见到了王安石本尊。这天曾布、章惇与王雱都在,王安石向众人介绍后,引着大家到花厅就座。
王忆终于见到自己的偶像,内心还是很激动的,他细细打量王安石,面色黢黑发青,身上的衣服早已穿旧,不知多少日子没洗过了,不由暗笑,坊间都传王安石不修边幅,囚首丧面而谈诗书,今日看来果不其然。
王安石也在打量王忆,自己为人严肃,多少低等官员见到他难免有些局促,但王忆却举止从容,态度不卑不亢,不由就有了几分好感,于是笑道:“听子纯说,招抚俞龙珂、治疗军中疫病之事,长卿出力不少。子纯力荐之人,想来是不错的。”
王忆谦虚道:“招抚一事,陛下与相公庙谋在上,王机宜承旨在下,在下何敢居功。”
王雱插空笑道:“何必谦虚。喝了长卿开得药后,我足上痈疽好了许多,在此专门谢过了。”
王安石性急,且没工夫说那么多开场白,直接问道:“王韶上奏说俞龙珂举种内附,乞求除俞龙珂殿直、蕃巡检,又分分其本族大首领四人为族下巡检,你可知其中底细?”
王忆决定实话实说:“分封俞龙珂手下首领,可以令其不复合为一,免得聚集生事。不过如今虽言举种内附,但青唐一族户口人数尚未能点阅。”
章惇不由反问:“如此说来,怎么能算举种内附?”
王忆扫了他一眼,定声道:“羁縻需要过程,就算一时未能点集,也终会为我作用。王机宜有信心,只要再给他半年的时间,青唐一族就会出界,其户口人数自然可以点阅。”
曾布对招抚一事不感兴趣,自从吕惠卿丁忧之后,司农寺实际上是以他为首,他最关心的是王韶在古渭寨市易营田一事,忍不住问:“王韶说渭源和秦州之间有荒地万顷,李师中等人却说他妄指,朝廷几次派人去调查都没有定论,连御史都上章弹劾,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忆料到曾布会问,从衣袖里抽出一张图纸,指点道:“王机宜所说的荒地,就在甘谷城附近,是蕃部不系心波等三族所献,实有万顷,其中近膏腴之地不下千顷。甘谷城在秦州西北一百八十五里,谢景温等人把地界搞混了,以为是在渭水旁边,怎么不闹笑话。”
王安石、曾布、章惇看那地图画得极立体,且地标非常明晰,山与山之间的距离、荒地的面积一目了然,章惇不由笑道:“这么精细地图我还从来没见过,不是用毛笔画得吧?”
王忆不好意思一笑:“是将铁棒磨细,内部装上石黛画的。”心里吐糟道:谁让古代没有铅笔,只好用这个笨法子了。
章惇忍不住大笑:“这可真是奇思妙想。”他心想:本朝家法将从中御,自太宗起,历代天子就喜欢在手诏中夹着地图指挥战事。只是那地图十分粗糙,画得不清不楚,天子对边疆地理又不了解,所以有些旨令实在是莫名奇妙,不得要领。要是有了这种地图,是不是会好些呢。当然,最彻底的办法还是要给将领自主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曾布也点头笑道:“看了此图,情势甚明,我等定会向陛下诉说分明,还子纯一个公道。”
王雱冷笑道:“李师中、向宝的心思不难明白,无非是怕子纯抢了他们的军功罢了。但沈起、谢景温却是要借营田市易之事,反对家严和子纯的平戎之策,其心可诛。”
王忆点头道:“王兄说得对。王机宜在古谓置市易营田,并非只有一利。若使蕃部得与官司交关,既足以怀来蕃部,又可以收其盈余以佐军费,此后在古渭建军,更是顺利成章之事。”
王忆见众人还在思索,索性指着地图进一步解释:“秦州常患地广人稀难以管摄,若得古渭繁盛,在此建军,接引滔河一带蕃部,极为长利。朝廷取绥州,所费极多,但获利无几。青唐族起码有七、八万人,眼见就要内附,若得其兵士建军,给他们首领一个诸司副使名目,使汉官为辅,则秦州形势足以抗西夏。王机宜向有建功业之意,但受人排挤,如今只能留三分心思在军事上,应付众人陷害倒要花七分心思。若是得领古渭军,事权统一,则平戎策的规划,将一步步变成现实。只是朝廷向无此成例,全凭相公一力主张。”
王安石明白,古渭一旦建军,将会改变秦凤路甚至陕西四路的格局。从前王韶治戎主要以招抚为主,此后恐怕要恩威并用,动干戈是在所难免了,便是夏国也不会袖手旁观。他沉思一阵问:“长卿在秦州时间长,如今西军实力究竟如何?”
王忆慨然道:“西军经过众多场战役的磨炼,早已成长为我朝最精锐的军队,郭逵、蔡挺、种谔、向宝、周永清、高永能等人皆是难得的将才,手下兵士很多都是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之战阵亡将士的遗孤,与夏国有着血海深仇,如若出战必会以死抗敌。况且经过多年变法的积累,我大宋国力日强,军费已然充足,已经日渐有实力与吐蕃或西夏一战了。”
王安石点头道:“此言有理,在古渭建军确实要提上日程了。长卿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见陛下,亲自向陛下说明厉害。”
王忆吓了一跳,他知道赵顼年轻心热,接见低等官吏是常有的事,忙推辞道:“在下人微言轻,岂敢越次面圣。”
王安石知道他不愿意,倒不以为忤。恰好老仆来请用午饭,便招呼众人一起吃。王安石素来俭朴,在吃食上一向不留心,今日有客在,也只是添了道肉菜而已。王忆看那席面,一盘白切肉、一盘胡饼、一盘青菜羹,还有一盘羊头签是特地加的。因曾布等人都算是晚辈,故而老仆也不客气,直接把羊头签摆在王安石手边。
士大夫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这顿饭吃得极沉闷,王安石吃饭也神思不属,只夹手边的菜,他人早就习以为常,默默就着青菜羹吃胡饼,填饱肚子而已。王忆只好有样学样,胡乱把胡饼塞下肚子,不敢浪费。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却见老仆来禀:天子亲临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