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果酱果酱
☆、45.当时山水故依然
曾布忙领着众人起身道:“陛下亲临,必有要事相商, 下官等先告辞了。”
王忆吓了一跳, 忙要跟着众人一起离开,却被王安石叫住道:“长卿先在书房等一下,我还有话要交待。”
王忆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恨不得马上地遁, 但想到王韶临行前的嘱托, 也只得耐下性子去书房等待。
王安石走出正厅, 一眼看见赵顼和阎守懃缓步行来,忙急行几步要躬身行礼,却被赵顼一把按住笑道:“不必多礼,朕今天做不速之客,叨扰相公了。”
赵顼南面落座,又赐王安石坐,笑问:“朕听闻相公偶染贵恙,如今可已痊愈?”
王安石忙起身谢道:“臣采薪之疾, 不足以劳圣虑。已经痊愈了。”
此时仆从奉上茶来, 赵顼把茶盏接到手中细看,边沿不平且不说, 釉面还有一些小颗粒状凸起,一看便知是坊间的粗货,忍不住感慨道:“相公清介自守一至于此,倒是朕的不是了。”他转脸对阎守懃道:“赐相公一套建窑烧制的茶具,回宫后立即送来。”
王安石忙要起身谢恩, 却见赵顼摆手笑道:“不必讲这些虚礼,朕今天来,一是为了探病,二是有事要与相公商议。”
赵顼喝了口茶缓缓道:“这次朝廷开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主试定孔文仲为三等,定吕陶和张绘为四等,卿以为如何?”
孔文仲为范镇所荐,所做策论洋洋九千余言,详言王安石所立新法之非,被主考官韩维、宋敏求、蒲宗孟定为三等。候溥因在策论中引用了王安石《洪范说》:“肃时雨若非时雨顺之也,德如时雨耳”,却被判为“阿谀宰执”而遭黜落。
这事看似不大,但朝廷开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实则是为天下士子立下标杆。孔文仲敢于明目张胆反对新法,无非是背后有司马光、范镇、韩维等人撑腰罢了。想到这里,王安石冷冷道:“陛下,变革犹如弈棋,一招不慎,满盘接输。陛下欲更天下弊法,而贡举为朝廷风尚所在,不可不格外留心,孔文仲意尚流俗、毁薄时政,欲扰乱朝廷法度,尤不可恕,请陛下予以黜落。”
赵顼点头道:“正是如此。沽名钓誉者似贤而非贤,乡愿似道德而非道德,孔文仲不过是苟合流俗之人罢了,确实应该黜落。”他停一停又道:“司马光如今是非淆乱,也不便留在朝中,前日他上表乞留西京御史台,朕的意思,便准他所奏吧。”
王安石忙道:“臣与司马光私交甚笃,但臣执政以来,司马光屡屡与朝廷意见相左,若还继续留在朝中,恐为旧党旗帜,天下事将更加难为。”他停一停见赵顼无话,又道:“臣荷陛下知遇,固当竭力死节,但近日疾病衰耗,恐不能称副陛下任使之意,愿乞东南一郡休养衰疲,望陛下恩准。”
赵顼见王安石又旧调重弹,甚是头大,忙劝道:“卿有何病,必有所谓,但为朕尽言。朕所以用卿者,非为爵禄,但以怀道术可以泽民,不当自埋没。自古君臣如卿与朕相知极少。朕顽鄙初未有知,自卿在翰林,始得闻道德之说,心稍开悟。卿乃朕的师臣,断不许卿出外。”
王安石忙谢道:“实在是近日疲乏,又久疾病,恐职事有所隳败,累陛下知人之明。臣兼任事久,积中外怨恶颇多,古往今来大臣久擅事未有无衅者,待有衅再求去,恐害陛下知人之明,又伤臣私义,所以不免违忤陛下。”
赵顼固执地继续劝:“朕与卿相知,近世以来所未有,所以为君臣者形而已,形固不足以累卿;然君臣之义,固重于朋友,若朋友与卿要约,勤勤如此,卿亦当为之少屈。朕既与卿为君臣,安能不为朕少屈?”
王安石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被赵顼摆手制止道:“朕今天来相公府上,不是为了听相公说这些话的。朕不可谓不知卿,但卿却未必尽知朕。变更弊法,富国强兵,是朕一贯的主张,若有人对此有异议,那就是诋毁国策,卿不用替朕分谤,朕自会一力承担。”
王安石心头一热道:“陛下信臣,臣实在惭愧无地,自当不避流言,用心职事。臣以为陛下忧勤众事,可谓至矣。只是不能明道以御众,不能尽查群情奸伪,所以即使忧劳,天下不能事事皆治。”
赵顼不以为忤,平心而论,他事事追求完美,却是太谨慎了些,于是慨然道:“卿说的有理,朕当深思。人不能无过失,卿见朕有过失,但极口相救正,勿存形迹。”
王安石内心感动,忙道:“陛下信臣,臣自当不避流言,不敢存形迹。”他趁机向赵顼说明王韶之事,又道:“王韶所言荒地确有所指,陛下宜另派人去考察,还王韶一个清白。”
赵顼慨然道:“就让韩缜去查吧。王韶是朕亲自提拔的,他的为人朕心里有数,他敢于轻身入俞龙珂帐中,游说其归附,可谓有勇有谋,卿可去信给王韶,好好谋划一下古渭建军之事。”
王安石心中一动道:“如今王韶的亲信王忆正在臣府上,对秦凤路形势很熟悉,不如召他过来问一问。”
赵顼表示同意,谁知仆从去书房传话后,又愁眉苦脸地回来了:“相公,王抚勾说有急事,提前告辞了。”
王忆上马向西南方向行进,不知不觉中,汴京的春天再一次降临,春华繁盛,春草初生,春水涌动,这浩荡的春景直入眼帘,他突然觉得异常疲惫,原来自己早已不复当初少年心境,他来到一池春水旁,翻身下马,茫然问道:“这个那里?”
因王忆的马速太快,亲兵在后面追赶上来已是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停下来平复了一下呼吸道:“抚勾竟然不知?这就是金明池了,这几日开禁,寻常百姓皆可来此游赏,小的听说金明池南岸大殿有天子专用的帐幔,还有镶金的龙床。金明池一旁的琼林苑有许多奇花异草,横竖抚勾今日闲暇,不如一起去看看?”
王忆沉默良久,缓缓摇头道:“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地。我们离开秦州快一个月了吧,明日见了王相公,就赶紧收拾行李回去。”他越身上马,再一次加速向北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您的骄傲小公主王安石和情话小高手赵顼已上线。至于女主,啊,我错了,我保证正在费尽心思安排他们重逢的场面,但先得把仗打完。
☆、46.披坚执锐略西极
熙宁四年的春天过了一半,桃花谢了杏花红, 已是绿肥红瘦光景。但崇政殿内的气氛, 却和这明媚的春光格格不入。文彦博年纪大了,每到春天必犯咳疾,一进殿内便咳个不住。赵顼一向优礼老臣, 忙领内侍上茶, 又特准他坐着说话。
赵顼的神情有些凝重, 等到文彦博平复后, 开口道:“前日接到泾原等路谍报,西贼结集,举国人马七十以下、十五以上,欲入寇绥州及分兵犯甘谷城。众卿以为当如何应付?”
文彦博起身道:“夏兵集结,完全是由于李复圭妄贪边功。夏人原本在境内筑堡,并没有侵犯汉地。李复圭却令李信帅兵夜袭,结果大败而还。偏偏还不甘心,又遣将破夏国金汤、白豹、西和市, 斩首数千级。这等不安分之人, 臣请陛下痛加贬斥,同时诏令边将不可生事, 则边界自安。”
王安石知道李复圭为人轻率躁急,且人品也有问题,但文彦博的提议,根本于事无补,忍不住反驳道:“夏人谋范塞之日久矣, 现在即使重责李复圭也无济于事。夏人岂无邻敌,若真是国中七十以下、十五以上尽来,邻敌必窥夺其国。昔日苻坚举国南伐,终为东晋所败。并非是由于东晋兵力强,而是因为苻坚驱率举国之人,皆不乐行,最终导致自败。依臣之愚见,这应该是夏人虚张声势,使我边帅聚兵耗费粮草,粮草费则陕西困,陕西困则无以待西贼。陛下千万不要中了夏人的奸计。”
赵顼听得连连点头:“卿言有理。夏国不过外强中干,如今主少国疑,妇人用事,正是大有为之日。”
王安石道:“正是,边事易了。只是朝廷纲纪未立,人趣向未一,方今之计,当以奖用功赏、变移风俗为先。”
冯京道:“当兼用道德。”
赵顼摇头道:“今一辈人所谓道德,并非是真正的道德。”
王安石表示赞同:“乡愿虽然看似道德,但终究不是道德。”
文彦博见自己言不见用,赵顼又和王安石一唱一和,又扯到了变法上,甚感头大。他身体不好,原本是请了假免了常朝的,今天是由于西事紧急,赵顼特地请他来,因早上没睡好,他现在脑子越发昏沉,只盼望召见赶快结束。
枢密副使韩绛为人中正平和,虽然一贯支持王安石新法,但并未介入众人的争论,此时插空道:“如论如何,李复圭留下的烂摊子,总要有人过去收拾。陕西眼下用兵在所难免,臣请出使宣抚,以解圣虑。”
王安石抢着道:“臣于边事未尝更历,宜往。”
韩绛忙道:“朝廷之事方赖王安石,不可轻出。”
王安石道:“朝廷依赖的是韩绛。臣不习边事,谋议时不敢下定论。中书不能缺少习边事之人,还是请陛下遣臣去吧。”
抚边是苦事,且用兵本就胜负难料,一旦有闪失,宣抚使难辞其咎,但王安石和韩绛却争着要去,赵顼深感欣慰,思索一阵道:“还是韩绛去吧,若有未尽之事,可来书与王安石一同商议。如有机事可不待奏报,便宜施行。”
这天下午,韩绛特地来王安石府上辞别。韩绛与王安石是同榜进士,庆历二年高中探花,王安石是第四名。自从均输法推出后,很多友人因政见不同,与王安石日渐决裂,就连韩绛的弟弟韩维也带头反对保甲法,与之渐行渐远,现在同龄人中能毫无保留支持新法的,也就剩下韩绛一人了。二人交好,不光因为同年的情分,更是由于多年以来一直志同道合。
韩绛看着老友腰背佝偻,日显老相,忍不住感慨道:“介甫如今鬓发皆白了,还记得你我中进士那年,参加闻喜宴,你曾经写了一首诗,其中有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之语,如今一晃快三十年了。”
王安石也十分感慨:“当时年少轻狂,如今垂垂老矣。我如今这副样子,若再上金明池,恐怕红裙会避之不及吧。”
两人说笑一阵,韩绛正容劝道道:“我这一去,介甫也要改改拗脾气,即便有人说新法不好,也要心平气和加以反驳,对于一些观望之人,更要尽力争取。别再像上回那样冲动了。”
前些时日范镇上奏弹劾王安石,说“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臣职献替,而无一言,则负陛下多矣!臣知言入触大臣之怒,罪在不测。然臣尝以忠事仁祖,仁祖不赐之死,才听解言职而已;以礼事英宗,英宗不加之罪,才令补畿郡而已。所不以事仁祖、英宗之心而事陛下,是臣自弃于此世也。臣为此章欲上而中止者数矣,继而自谓曰:今而后归伏田闾,虽有忠言嘉谋,不得复闻朝廷矣,惟陛下裁赦,早除臣致仕。”王安石看了奏疏,气得手都哆嗦,亲自草制斥责。
他现在想起气犹未平,不由冷笑道:“我如今也想开了,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陛下前日和我说,司马十二上奏乞西京留司御史台。说什么自己先见不如吕诲,公直不如范纯仁、程颢,敢言不如苏轼、孔文仲,勇决不如范镇。畏懦惜身,一任我专逞狂愚,使天下生民被荼毒之苦,宗庙社稷有累卵之危。他这是拐着弯子骂我了。我就不明白了,他洋洋洒洒写了这么一大篇,却也说不出新法具体那里不好。我如今且不和他计较,只当笑话看罢了。”
吕诲等人都曾先后上疏弹劾王安石,司马光这道奏章,是集众人责骂之大成,言语不可谓不恶毒。韩绛是欣赏司马光的,偏偏他跟王安石一样的执拗,只得出言劝道:“如今新法已初见成效,司马光不过一失意之人,发发牢骚罢了。三日后我就要去陕西,介甫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