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果酱果酱
冯京冷冷一笑:“王安石不过欺世盗名之徒罢了,他不如此说,如何打动人主、蒙骗世人。更何况,还是文彦博说得对,我朝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共治天下,王安石行新法,得罪了世家望族,如何能长久?”
云娘的目光变得冰冷:“姐夫亦是自小读圣贤书的,难道不知道民贵君轻的道理。没有百姓,何来社稷君王?没有百姓纳税,国家拿什么给士大夫发放俸禄?沈括在秘阁查阅地方史料,发现仅祥符一县,十分之七八的土地皆为豪族所有,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京畿之地尚且如此,它县情况可想而知。京畿百姓失去了土地,尚且可以入城从事买卖为生,但其他县呢,除了沦为豪族的雇工奴仆外,怕是只有流为盗寇一条路了。若再不采取措施救治,是要动摇国本的。”
冯京淡淡一笑:“物之不齐,物之常也,人自然也有贵贱之分,自古以来役人必用乡户,若百姓生计困窘,自愿为士大夫家奴,能衣食无忧。也没什么不妥。”
云娘的声音已是带了伤感:“衣食无忧吗?我在秦凤路安抚司勾当公事时,曾雇了一人管理家事,他家原是雇农,即使丰饶年份,所获粮米也只堪果腹。若是饥荒年份,家里的壮丁只能外出打零工赚家用,整个村庄饿死的人比比皆是。他羡慕熙河路打胜仗的兵士能得到两匹绢的赏赐,便说什么也要参军,最后白白送了性命。以天下之大,谁敢保证这样的情况不是少数?”
冯京只叹息一声便摇头道:“三娘还是阅历太浅,这种事历朝历代比比皆是,不足为奇。你要知道,这史书毕竟是士大夫写就的,能在朝堂上发声的,也只有士大夫。新法日后在史书上是什么名声,不用想也会知道。陛下还是太年轻,用了不多少年,他就会明白这个道理。”
云娘至此彻底没了和冯京对话的兴致,只是提醒他道:“依照官家的意思,姐夫不久便要被贬出京,阿姐如今身体不好,能否暂时留在京中由我代为照顾?”
冯京正要说话,却见富真娘已经推门进来:“不必了,妇人有三从之义,你姐夫正当危难,我怎能抛下他在京城享福。朝旨一下,我们即刻动身出发。”
云娘失声道:“阿姐这样说,我真的惭愧无地了。”
富真娘看了小妹一眼,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三娘,我不过一深闺妇人,你和你姐夫说的那些大道理,我不懂也不想懂。但我一旦嫁与你姐夫,他就是我的天,他去那里,我就去那里。你也不必再为我担心,我们姊妹以后天各一方,彼此保重吧。”
作者有话要说: 1.冯京盗取流民图一事是我自己杜撰的,但吕诲弹劾他贪腐却是事实。
2.刘基的《卖柑者言》被我提前用在这里了,嘿嘿。
3.这一章写得挺痛快的,基本上女主的言论就是我的心声。
☆、77.一灯明灭照秋床
在不知不觉中,熙宁七年的秋天终于到来。云娘登上后苑假山遥望, 依旧是一片郁郁苍苍之色, 只是细细查看,苑中几株枫树叶缘已微微泛红,秋霜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侵袭, 大概用不了多久, 就要纷纷零落了。
云娘向暖玉感慨道:“姐夫已被贬知亳州, 如今已经携家小远行。眼看天气就要变冷, 这一路山高水长,不知二姐的身体是否能受得住?”
暖玉劝道:“行李都是娘子帮着打点的,各种药材都配得齐全,娘子不要再忧心了。”
云娘叹息一声,突然问暖玉:“我听闻你母亲前些日子生病,如今可好些了?”
暖玉忙谢道:“有劳娘子挂念,昨日接到家中来信,已经好多了。”她突然非常感慨:“一如宫门深似海, 像婢子这样的人, 在宫里唯一的一点念想,便是盼望家人平安度日吧。”
云娘点头道:“我记得你是亳州人, 如今我二姐也要随姐夫赴亳州赴任。你有什么需要捎带的,我可以托二姐一并带去。”
暖玉身子一颤,忙推辞道:“前日已托京中同乡捎带了一些药材,不敢再麻烦娘子了。”
云娘笑道:“也罢,只是你家中若有什么烦难, 一定要告知我。”
云娘回到自己的居所,却见赵顼笑着迎上来:“八月秋社,坊间皆携社糕、社酒走亲访友。宫中虽无此礼,但我知道你一向喜欢凑这些热闹的,特地让御厨准备了社饭。你来尝尝滋味如何?”
云娘见案上除了摆了平日常用的饮食外,还有一大碗白饭,羊肉、猪肉、腰子、肚肺、鸭饼、瓜姜皆切做棋子片状铺在饭上。忍不住尝了一口,果然滋味调和,比前世吃到的盖浇饭要美味不少。
她突然想到儿时每逢八月秋社,她与二姐必要亲自下厨做社饭,然后随母亲去外祖舅舅家拜访,一直到很晚才回来。舅舅们每回都送给自己很多新葫芦还有红枣,说是很重要的节礼,要讨个“宜良外甥”的口彩。她怔怔地放在筷子,便是眼前的社饭再美味,也无法下咽了。
赵顼看她无心饮食,皱眉问:“怎么,做得不合胃口?”
云娘苦笑道:“官家怕是不知道民间的俗礼,每逢秋社,人家妇女皆归外家,至晚方回。像我这样的,想来也无外家可回了。”
赵顼一愣,颇有些手足无措,迟疑良久方近前拍拍她的肩膀道:“这是我的错,又惹你伤心了。”
云娘低头闷声道:“我想阿舅和阿姐了。”
赵顼默默将她揽入怀中,她的泪水无声无息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袍子,他只觉心疼,手忙脚乱地想要帮她擦拭,她却固执地不肯抬头,只得拍拍她闷声道:“其实论起孤家寡人,我才算头一份。外家就不必说了,便是自家人也没有言语投机的。孃孃始终是偏着二哥的,大娘娘虽然对我好,但每每谈及新法便要起争执,妙柔因为驸马的事,虽然面上不说,但终究是怨我的。更好笑的是,前几日和二哥三哥打马球,三哥竟然要与我打赌,若是他赢了,就要我废了青苗法。说起来,为了行新法,我也算是众叛亲离了。”
云娘一开始只管哭自己的,听到后来,便怔怔地抬起头,连哭也忘了,赵顼疑惑着问:“怎么又不哭了?”
云娘低声道:“大节下的,官家这是要跟我比谁更惨一些吗?那我还是认输好了。”
赵顼忍不住笑了,戳戳她的额头道:“你这张嘴啊,也罢,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一些,我这件袍子也不算白糟蹋了。”
云娘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哭得太纵情,赵顼的这件白色锦袍肩部湿皱得不成样子,眼见已经不能再穿了。
她不由大窘,慌忙擦干眼泪,起身要离他远一些,却被他一把拦住,低头吻了上来。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吻得喘不过气,只觉得头晕目眩,他皱着眉头将她放开,低声提醒道:“你换气啊。”
云娘脸越发红了,闷闷道:“刚才哭得鼻子堵住了。”她索性自暴自弃地想:无所谓了,反正自己再狼狈的样子,他也见过了。
赵顼再一次失笑:“与你在一起,有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只有十多岁。”过了一会儿又感慨道:“其实我现在很知足,你能重回到我身边,我觉得上天还是待我不薄。你呢,后悔遇到我吗?”
云娘忙摇头:“当然不会。”
赵顼看着她笑了:“那我们约好了,要一直在一起。此生不相欺,不相负。”
他将她轻轻抱至榻上,屋内的烛火越来越黯淡,转眼燃到尽头,无声无息灭掉,月光便如流水一般淌进来,皎皎照在床头,而星河暗暗向西沉去。她突然觉得一阵恍惚,今夕复何夕,共此明月光。也许上天对他们,终究是仁慈的。
延和殿上,曾布最后一次向赵顼汇报了市易司违法事的纠察情况,突然感慨道:“以眼下形势来看,臣不久必遭贬黜,此后怕是不能复望清光。”
赵顼淡淡一笑:“卿为三司使,案所部违法有何罪?”
曾布觉得一阵心寒:“陛下以为无罪,不知中书之意如何。况且臣与章惇一向有隙,如今让章惇治狱,其意可见。”
赵顼抚慰道:“曾孝宽也一同审理,朕相信他会公道处置的。”
曾布抗声道:“臣与吕惠卿争论职事,如今吕惠卿已秉政,势倾中外,即使臣自己做狱官,也未必敢以己为直,以惠卿为曲。然而臣所陈之事,皎如日月,却不得伸于朝廷,孤远之士,何所望于陛下。都邑之下,人情怨嗟,达于圣听,却不得伸于朝廷,海隅苍生何所望于陛下。臣得罪窜谪,并不敢辞,至于去就,亦不关乎朝廷轻重。只是臣恐中外之士,以臣为戒,自此议论再不敢与执政不同。”
赵顼如何听不出曾布话中的牢骚之意,但他左右权衡,还是决定要放弃曾布用吕惠卿,他笑了笑突然问道:“卿今年年纪几何?”
曾布愣了一下道:“臣景佑三年生人。”
赵顼笑道:“如此说来还年轻。我朝大臣起起落落乃是常事,卿眼光可放长远些。”
曾布对赵顼的提点了然于心,也不再多言,默默退了出去。恰巧殿门口遇到了云娘,他眼神一亮,上前招呼道:“麻烦娘子退一步说话。”
云娘虽然诧异,但还是随他来到僻静处,问道:“不知学士有何见教?”
曾布决定开门见山:“娘子可知道,自王相公去后,吕惠卿权倾朝野,有射羿之意?”
云娘知道曾布与吕惠卿一向不和,此言未免有些夸大其实,淡淡一笑:“应该尚不至于吧。”
曾布沉声道:“郑侠一案牵连甚广,王相公的弟弟王安国亦涉其中,已被追毁出身以来文字、放归田里,却不幸于归乡途中染病亡故。陛下派使者去江宁告知此事,王相公当场对着使者哭泣。娘子可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