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果酱果酱
云娘似笑非笑扫了赵顼一眼,轻声道:“林贤妃想来是仰慕官家,所以才要跟我过不去。”
赵顼突然觉得有些心虚,看着云娘的眼色小心道:“我以后再也不去她那里了。其实你该知道,你跟她们是不一样的。”
云娘却笑着转移了话题:“我少时入宫,暖玉就一直服侍我,她无论如何不能换。”
赵顼犹豫片刻,缓缓道:“也好。”又问:“我听说,曾布临行前曾找过你?”
云娘点头,把她与曾布的对话简略复述了一遍,思索道:“曾布之言,虽然不能说毫无私心,但王相公确实处境危险。官家要保全他,不如早日复相。吕惠卿任参政才几个月,手实法、给田募役法弄得人心惶惶,又屡兴大狱,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
赵顼负手而起,缓缓道:“韩绛也对我提过复相之事。原本我还要等一等。但前几日郊祀,朝廷向有赦罪的成例,吕惠卿提醒我进王相公为节度使、平章事。他的用心我岂能不知,王相公去不以罪,为何要用赦复官?他无非是不想让王相公再入朝为相罢了,他这是在玩火。”
云娘知道赵顼的用意后松了口气,看来王安石很快就要复相了。
第二天赵顼醒来,见云娘还在沉睡,蹑手蹑脚走下床来,内人们忙上前来侍候他穿衣,他摆摆手示意她们噤声,来到外室叫来暖玉问:“富娘子最近饮食如何?每晚睡得可还踏实?”
暖玉斟酌着答道:“娘子每到凌晨时必要咳醒一阵,接下来便睡不踏实了。最近食欲不大好,不太喜欢吃宫内的膳食,偶尔婢子会去坊间买些吃食,只是每次出宫太不方便了。”
赵顼随即道:“我特许你随时出宫,她想吃什么你尽管去买好了。”
暖玉忙答应了,又道:“婢子听沈太医说,娘子这病最怕寒凉,需要用雪虾蟆来调理,只是宫中难寻到这味药。”
赵顼不等暖玉说完便道:“这有何难,此药出自西北,我让永兴军路安抚使抓紧寻来,不会耽误使用的。”
他又嘱咐了暖玉几句,起身回到寝室才觉得有些冷,原来自己忘了穿外袍。云娘还在熟睡,他忍不住上前呆呆地望着她。她的长发铺展在床榻之间,映着细微的光线闪亮,仿佛荇藻一般,越发显得面色如玉,他忍不住伸出手拂上她如云的鬓发。
云娘似有所感,动了一动转过身去,含糊问道:“暖玉,现在什么时辰了?”
她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慵懒和娇媚,他忽然不能自已,俯下身来将她紧紧揽在怀中,急切地吻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长编》载熙宁七年九月乙卯:“知制诰、直学士院章惇权发遣三司使,诏惇选举判官,不为例。三司火,惇时判军器监,遽领所部兵役往救,上御楼问救火者谁,左右以惇对,上悦。诏权三司使、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元绛落侍读学士,罢三司使;盐铁副使、户部郎中张问知虢州;判官、金部郎中李端卿,太常博士、秘阁校理韩忠彦,为军通判,并降一官;户部副使、太常少卿贾昌衡,度支副使、刑部郎中孙坦,其余判官、检法、提举帐、勾院等十二人,并罚铜三十斤;制置永兴秦凤路交子、司封郎中宋迪,监三司门、内侍殿头李世良,并夺两官勒停。初,迪来禀事于三司,而从者遗火于盐铁之废厅,遂燔三司,故迪坐免。绛等及责应救火官,令御史台劾罪以闻。”
☆、79.千里归来一寸心
熙宁八年二月,观文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知江宁府王安石依前官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
八年前王安石被任为翰林学士时, 并不忙着上任, 从南京出发一路走走停停,顺便走亲访友。但这次形势不同,一来朝局诡谲, 二来他实在惦记着初见成效的新法, 所以并不在路上耽搁, 很快就到了汴京。
时隔一年, 他再次行走在宫城之中,遥望曾经工作过的槐厅和政事堂,物是人非之感涌上心头。“金炉香尽漏声残,剪剪轻风阵阵寒。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这是他八年前初任翰林学士时写下的诗。尽管多年曲沉下僚,但上天待他不薄,终于遇到赏识他的英主,从此君臣际会、风云龙虎。但这次辞位之后的复相, 他却异常平静, 整整八年,嘲讽、质疑、辱骂的声音一次次将他包围, 越来越多的故交与他渐行渐远,他早就把他人的褒贬毁誉撇在一边,他自问不负心中所学,但真的心力交瘁了。
赵顼在延和殿内等候,八年前, 他也是在这里初次见到王安石。他还清楚的记得:王安石虽是一身标准的翰林学士打扮,但服饰早已破旧不堪,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老古董了;他的脸也黢黑发青,不知多久没有洗过。但他的直率、敏锐和才华,还是深深吸引了他,或者说,自少年时代起,王安石就一直搁在他心里。这么多年过去,一起经过多少风风雨雨,虽然君臣分际,但在赵顼内心深处,早已习惯把王安石视为自己的老师。
他有些迫不及待想见到他,便起身离了御座走到殿外,看到总管太监惊诧的神色,才发现自己太性急了,身为天子,起身迎接一个外臣实在有些不妥当。他缓缓步入殿内,却见王安石已经稳步走完台阶,站在丹墀上整衣肃容,他笑着起身:“相公来了,这一路旅途劳顿,可还安好?”
王安石忙行礼后答道:“谢陛下眷顾之恩,贱躯托庇安康。”
时隔一年,赵顼发现王安石的头发越发花白,额头也多了好多皱纹,他叹息一声抚慰道:“自卿去后,全靠吕惠卿实心任事。如今小人渐定,卿可以有所作为了。”
王安石谢道:“臣父子蒙陛下知遇,诚欲助陛下成盛德大业。只是小人纷纷,不敢安职。今陛下复召用臣,不敢固辞,诚欲报陛下之知遇之恩。然臣投老余年,岂能久事左右?望陛下察臣用心。”
王安石是留难去易的人,这么多年来辞表少说也写了十几封,每回辞相,赵顼必要费尽心思相劝,他知道王安石又旧调重弹了,了然一笑道:“君臣之间,切勿存形迹,形迹最害事。卿尽管放手去做,朕自当全力支持。”
赵顼又换了话题:“吕惠卿的兄弟吕和卿、吕升卿,倒也算是难得的人才。”
郑侠一案祸及王安国,李逢一案更是牵连到自己,众人都传吕惠卿有射羿之意,但王安石却始终认为,吕惠卿这么做是为了朝廷大局,是出于公心,故内心并无芥蒂,此时亦表示赞同:“吕惠卿诸兄弟确实难得。臣一开始并不了解吕和卿,昨日送臣至陈留,道中与之交谈,极晓时事。”
赵顼此刻放下心来,王安石果然是磊落君子,能够不计前嫌,由他任首相,吕惠卿为副,算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了。
二人正谈着,中书省韩绛、王珪、吕惠卿也到了,王安石迎前两步,与韩绛等相揖问安。赵顼命众臣归座,王安石是昭文馆大学士,是首相,当仁不让做在了首位。韩绛微微一愣,略一迟疑坐在了次位,吕惠卿倒是一如往昔,满面笑容向王安石回礼后坐在了末位。
赵顼咳嗦一声问道:“近日叫众卿来,是因李逢一案不宜久拖不决,如今判李逢凌迟,赵世居赐死,李士宁该如何处置?”
王安石与李士宁有交情,自是避嫌不答,韩绛道:“臣以为李士宁虽与谋逆无牵连,但以百姓出入世居府,不为无罪,应受杖脊。”
韩绛的话音刚落,吕惠卿就抢着道:“此言差矣!士宁区区一百姓,既与谋逆无关,何罪之有?既无罪如何受杖责。”
王安石先前去朝后,韩绛为首相,但吕惠卿这个参政知事一向不把他放在眼里,赵顼更是把自己当摆设。吕惠卿明明想法设法阻止王安石复相,但如今却要反对自己做人情,韩绛觉得愤懑异常,不由提高了声音道:“李士宁诙诡诞谩,惑世乱俗,又赠赵世居斩龙刀,不责无以儆天下。”
赵顼眼看二人又争执起来,摆手道:“好了,李士宁居心难测,且牵涉谋逆大案,不能不施予惩戒,就依韩绛的意思,判杖脊,流放湖南路吧。”又抚慰王安石道:“李士宁有罪,自与卿无关。”
王安石忙起身谢道:“初闻李士宁坐狱,臣实恐惧。但臣自问此身磊落,亦无可悔恨。李士宁纵然谋反,陛下以为臣有罪,臣敢不伏辜?”
赵顼笑道:“朕刚刚说了,君臣之间勿存形迹。李逢一案就这么定了吧。赵世居的妻子儿子不必再牵连,去除属籍也就罢了。”
王安石此时突然发现,赵顼处置政事越来越练达持重,早已不是八年前那个急躁的少年了,尽管赵顼一再嘱咐自己勿存形迹,他也不得不提醒自己君臣之别,但他向来是直率坦荡的人,只略一犹豫便道:“陛下,李逢一案,已重责监司,厚赏告密者。臣恐此门一开,世人纷纷诬告求赏,将来必有横被灾祸者。愿陛下自此深加省察。”
赵顼看了王安石一眼,笑道:“事诚不可偏重。”
赵顼话虽如此说,却也没有给出切实的意见。君臣议政就此告一段落,王安石走出延和殿。却见吕惠卿笑着上前道:“久不见相公,甚是渴慕。相公离京之后,朝庭多事,幸而陛下复相,下官得以再受于教门下,自当一如既往,助相公成大业。”
王安石亦笑道:“吉甫何必过谦,某罢相后,全靠吉甫支撑朝局,力排万难推行新法,某不胜感激。”
二人寒暄几句后,吕惠卿因还有一些文书杂事要处理,匆匆告辞了。王安石只觉一阵恍惚,似乎一切都和一年前一样,又似乎一切都不同了,他头一次觉得皇宫那么广袤,这一块一块的青石板路望不到尽头,不知不觉一个趔趄,一名内监忙扶住他,轻声道:“相公小心脚下的路。”
云娘再一次应邀去王安石府上为王雱治病。不过隔了一年时间,她发现王雱脚上的痈疽已蔓延到双腿,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忍不住问道:“侍讲是否觉得在夜深人静时,病足疼痛加重?”
王雱点头道:“正是。”
云娘皱眉道:“我上次说过,侍讲此证原因气血瘀滞而起。宜宽心静养,最忌动怒多思。想来侍讲未将此话放在心上,如今热毒炽盛,若再这样耗费神思,导致热毒入络,悔之晚矣。”
王雱不介意一笑:“生死有命,如今爹爹刚刚复相,诸事纷杂,我如何能托疾不问世事,烦请娘子用心疗治,我只要一息尚存,总要出一份力的。”
云娘知道王雱为人固执,劝亦无用,只得转身对仆人道:“如今汤剂改用四妙勇安汤,金银花二两,玄参二两,当归一两,甘草六钱。你快去抓药吧。”
那老仆忙答应了,又低声道:“官人,邓绾在门外求见。”
王雱冷笑道:“不见。邓绾小人,爹爹罢相后依附吕惠卿,郑侠一案牵连小叔,他身为御史不相助也就罢了,竟然还推波助澜,如今有何面目见我!”
老仆迟疑道:“可是相公嘱咐过官人要不计前嫌……”
王雱冷冷扫了他一眼:“怎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