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满头
太子空着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你倒是真为他着想。”不知怎的我听出了些嘲讽的意味。他将那手慢慢收回袖中,而后转身而去,掀开帘子那一刹,冷风灌进来,冻得我一哆嗦。
他像是回头看了一眼,但只一瞬,帘子便被放了下来,将他同寒风一起隔绝在了外头。
我下了榻,将规规整整放在近旁的靴子穿上。穿完了才想起来,自己素来都是将靴子往外一蹬便了事,晨起时满地找着靴子来穿,何时有脱靴好好放着的习惯了?
再者...我昨夜里缩在那板凳上睡过去的时候,该是穿着靴子的才对。想起那双修长有力指节分明,且迟早有一日要接过传国玉玺来的手,不免有几分后怕夭寿。
甫一下榻不免有几分冷意,我披了件外裳,往案边走了两步,冷意却更重了些。我回过头,仔细数了数榻下的炭盆。
足足四个。不知道的还当是在摆阴阳八卦阵。
我咋咋舌,这铺张浪费的手笔,一看便是出自太子之手。我营帐中向来至多只放三盆炭的,分置在榻边案旁――还是在顶顶隆冬的时候――既是在北疆,又是军伍之中,哪有那么多享受可言?何况如今临近开春,炭该是短了的。
只是看在他将这些全然放在我身边的份上,还是十分良心地没打算告发他。
至于药方...我自然是要束之高阁,好生保存起来的。
往后几日太子殿下便再没在我眼前出现过,贺盛仍是常来逛一圈的,自这一战后,贺将军对自己这个儿子十分欣慰,大事小事扔给他一堆,也不知他是怎能在百忙之中还得此闲暇的。
北疆的天气比太子的脸色还善变一些,不过区区几日,便是春回大地,连胡杨树都抽出了新绿来。
开始有人奉命往我帐中送药来,还贴心地备了蜜饯,每日辰时一碗,来人看着我喝了,将空碗收了才会告退,一连七日皆是如此。
论如何在旁人眼皮子底下耍赖不喝药的伎俩,我是熟能生巧,可每每看着那碗药汁,我便想起那日清晨他的背影,孤寂得很,堵在我心头梗得慌,不由得就含着蜜饯,乖觉喝空了。
第七日贺盛过来的时候,捎了一封书信来。字迹清丽,有几分簪花小楷婉然若树,穆若清风的意味,却又多了三分洒脱恣意――这般变着法儿夸赞的话自然不能是我嘴里出的来的,是大哥一次无意见了贺家姊姊与我通的书信,感慨而道的。
贺盛将信展开来,笑着说道:“好容易从她手上盼了一封家书来,拆的时候欢喜得很,比往常的足足多了两倍,还以为是她终于也会心疼心疼兄长了。”他在信纸上比划了一下,“没成想,统共只得了前三行字。剩下这些,全是写给你的。”
我接过来细细读了一遍,无非是问道近况如何,伤势打不打紧,又嘱咐我佩上那平安符云云。可贺家姊姊文采斐然,即便是家长里短的嘘寒问暖,也能写出风花雪月的漂亮来。
我从衣襟里将那平安符掏出来,眉眼弯了弯。自打回了北疆,每日里我都是贴身带着的。护国寺的东西果真还是灵验,小小一枚祝祷平安的符咒,自我佩上后,连梦魇都几近没了。
贺盛轻轻叹了一口气,“当日她求这符,在护国寺足足抄了七七四十九本心经,住持才肯亲手批下,而后又祝祷了七日,方才回府。我这妹妹素日里对谁皆是淡淡的,可见你们是果真投缘。”
我揶揄地看了他一眼,将那朱红色绣工精致的平安符在他眼前晃了一圈,“我看你是嫉妒了罢?”
他瞥我一眼,挑挑眉,“我嫉妒这个作甚?”,他顿了顿,眉眼垂了下去,没再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他这话听着像是肺腑之言,我暗自理了理他的逻辑。兴许是我同贺家姊姊交好,又认作了姊姊,姊姊对我好,我也合该是要对她好的,而贺盛是她一向敬重的兄长,我自然也是要对贺盛好一些的。
我哑然片刻,照这么说,贺盛这厮,也能算作我兄长?
贺盛许是瞧着我面色怪异,不由扶了扶额,问了一声“你又在想什么?”
我摸了摸鼻子,十分实诚地同他道:“我在想我们俩的辈分该怎么排。”这话一出口,又觉着傻气得很,他本就比我年长两岁,这番逻辑推演下来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我没大没小惯了,一时疏忽。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我一眼,闷不做声地一连喝了三盏茶。我观他神色,想着他果然是觉着我这话傻气。
我忙挑起另一个话题,从冬去春来一路说到了太子身上。
我随口问道太子殿下最近是不是冗事缠身,已有近半月没见着他人影了。
贺盛的脸色也跟着冬去春来,有遮不住的愉悦,附和了一句:“太子殿下初来北疆,诸多事务要交由他裁定过目,必然更费心神些。”
我了然地点点头,想着他这般愉悦,怕是盼着如此太子殿下便可早日挑起北疆的重任,日后往一代明君的路上走得更深远些。
待到贺盛不得不回去处理军务之时,我已给自己找了个堪称完美的由头。
太子殿下如此日夜操劳,为的是北疆的百姓,我身为秦家人,北疆素来是责任的一部分,四舍五入,也便是为了我。
是以送走了贺盛后,我便一路朝他营帐去了。
我在门口踟蹰了一阵子,可也没踟蹰多久,缘由是有亲卫端着一瓦罐东西走了过来,见着我后脚步一顿,便想见礼。我忙拦住了他,将他手里东西接过来,打起了帘子,走了进去。
太子殿下果然正伏案处理着什么,听得有人进来,眼都没抬,吩咐了一句“放在这儿罢。”
我停下步子,委实没能理解他的“这儿”是在哪儿。
他抬头望过来,神色有一瞬的怔愣,而后嘴角微微扬起,“你怎的过来了?”
我掂量了掂量手中那瓦罐,不重,索性就先放在手上,“无甚,就是想着来问问殿下,我那药什么时候能停?”
第 29 章
他走到我跟前来, 把那瓦罐接过去,揭开了盖子,熟悉的草药味儿登时冲进我鼻子里。
他堪称和蔼地笑了笑,“也没多少, 再将这些药用尽了, 便差不多了。”
我方才端着那瓦罐的手回忆了一下手上的重量, 不由得抖了抖。
他忽的伸手试了试我手背温度, 只一触便收了回手去,“已然好多了。”
我被他忽冷忽热仿佛四季更迭的态度糊弄的如今还没找到北, 索性开门见山道:“殿下前些日子究竟是为何...”我斟酌了一下,选了个似乎词不达意但也能略微表意的词出来,“不欢而散的?”
他愣了愣, 旋即笑开,“你整日里都在寻思些什么?孤只是这些日子里没倒出空来, 家里有个不省心的弟弟, 着实费脑筋。”
他这话我只信了后半句。不过话已至此,倒不如顺水推舟将这一页揭过去。
我无意瞥了一眼他案上本在批的册子, 密密麻麻的小字,隐约只看着了个“四皇子”的字样,他蘸着朱墨在下面将将写了一行, 我未来得及细看,他便不动声色地将那册子折了起来, 压在一旁。
我虽是一向对各路秘闻怀了一颗虔诚好学的心, 可也知晓皇家这些事,通常是知道的越多, 死得便越早,没存什么心刻意探听, 见他这番动作,略有几分生硬地扭过了头去。
许是我这一扭头扭得过分明显了些,他竟误会我是在耍性子,含了几分促狭的笑意,“不是什么大事,朝上那群老臣催着孤回去罢了。”说着,将那册子又抽出来,递到我眼前,“看看?”
连着我先前如何死的快的理论,他这一递像是递了一道催命符来,我下意识往后跳了一步,“不必不必。”
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将那册子收了起来,我自知方才有几分失态,倒还真显得有什么一般,只好上前两步,与他隔了一道书案,清了清嗓子,问道:“那殿下如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