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满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替他更衣的手顿了顿,又接着去拿要换上的常服。
他将我忙碌的手握住,收在身前,艰难道:“定下的和亲人选,是昭阳。”他长出了一口气,“昭阳同耶律战。”
我听得自己干涩问道:“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圣旨是当场拟下,我先前半点风声都未听闻,事出突然,父皇是拿定的主意,根本容不得我再左右什么。”
其实是说得通的,正值婚龄的公主寥寥,除了昭阳,便就是小两岁的五公主。皇上先前的公主多夭折早亡,是以五公主是被疼到骨子里的。昭阳即便再受宠,始终同皇上隔了一道,又哪里比得上真真从小被捧在掌心的五公主?
至于耶律战,契丹王廷那一番动荡下来,虽未明说,可众人也是心知肚明,十有八九便是耶律战日后承袭王位。公主他娶得起,且于他而言,娶了和亲的公主,也是多了层保障。
我设想过无数回,昭阳的驸马是怎样的,却唯独没想过,她会去和亲。
且偏偏是同契丹,同自开朝起便敌对的契丹,偏偏是同耶律战,即便不论立场,耶律战此人也绝非良配。
我们默了许久,我刚要开口,他便沉声道:“昭阳是知道了的,宫中传回来的消息说是还算平静,没哭也没闹。”
我要问的也正是这句,便只轻轻点了点头,再未言语。
第 74 章
我定了定神, 问道:“婚期定的是什么时候?和亲历来阵仗大得很,怕是得准备一阵子...”
他微微别过脸去错开视线,打断道:“七日后。”
我手下意识地握紧, 掌心一阵刺痛, “怎么会这么仓促?”
“使团七日后离京,这一趟做的正是迎亲的打算。”他将我拥进怀里,一手在背后安抚似地拍着, 一手轻轻掰开我的手, 拇指在我掌心留下的印痕上抚着, “我替你安排,你这几日可常去寻她。”他叹了一口气,“父皇对昭阳, 其实还是上心的。叫她远嫁, 父皇也是问心有愧,一应都是妥善布置过的, 即便是嫁到契丹去, 也必然不会叫她受了委屈。”
一连五日,昭阳都不肯见人。其间在宫门前还撞上过耶律战一回, 好在我是在马车里的, 只打起帘子望了他一眼, 见他将视线转过来,便立马放了帘子下来。他似是在原地站了一阵子,而后便同契丹的使臣一道走了。
第六日, 门口的宫女又去通传了一遍,却是迟迟未回。我心下不安, 便上前了两步,想着大不了硬闯进去。
脚步甫一迈出去, 紧闭了许久的宫苑便被从内打开。我步子一顿,只见昭阳神色淡淡地立在门前,右手仍扶着朱红的宫门,身子也微微靠着,衬得一张脸煞白。
我抿了抿嘴,风穿堂而过,吹动她身上那件鹅黄的宫装,晃晃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不过几日,她便清减了许多,兼之气色不好,本是缎地彩绣花鸟纹的衣裳,同这满园盛景相应得很,却也染上了两分沉沉死气。
她唤了我一声“嫂嫂”便转过身去,一面往里走,一面道:“进来罢。”
进了殿,最显眼的便是折得整整齐齐的吉服,连同凤冠霞帔一道,皆是大婚时的装束,被搁置在案上,一眼便知是她是瞧都没拿起来瞧过。
我犹豫了犹豫,刚开口唤了她一声,她便陡然开口道:“嫂嫂放心,我一切都好,也无甚想不想得开的。我既是被封了公主,受万民敬仰,也要对得起自己的姓氏才成。”
她愈是平静,我便愈要担心一些――她本就不是什么内敛的性子,闹一场也好哭一哭也罢,能宣泄出来总归还是要好一些。“消瘦成这样,你这哪是一切都好的样子?”
她牵了牵嘴角,辅以这身明媚如暖阳的衣裳,整个人仿若被冻结在冰层下的春色,她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不好还能怎的?这路虽不是我选的,可既是到了这步田地,阴差阳错,也只能往下走。”
“那日从东宫出来,又气闷又悲戚,还想着同他以后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倒也还好。不过转眼间,命运就跟我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
“嫂嫂,我今日见你,并不是让你来劝解我的,其中道理,我自个儿也想的明白。我只是想同你好生道个别,这一别,山长水远,也不知这一世还能不能再见了。”
“能的,保不齐什么时候,便有机会再回京呢?”这话说得我心底都发虚,无他,只是我们二人都心知肚明,这一去,再相会分明是遥遥无期。
她真心实意地露了点笑意出来,“罢了,嫂嫂记得常常给我写信便好。只是有些遗憾,不能亲手抱一抱小皇太孙了。”
“昭阳,你多保重。”
昭阳出嫁这一日,十里红妆,喜乐震天,满目所及皆是浩浩荡荡一片红。跪别了帝后,尽了一应礼数,昭阳被嬷嬷搀出来,往马车上走,耶律战跃下马,扶她上马车。
风卷起盖头来,我似是瞧见了两行清泪,不过也只一霎,盖头落下去,又遮了个严实。昭阳并未接耶律战的手,愣是自个儿登上了马车。
这面子拂得显眼――就连喜乐似是都停了那么一停,可耶律战只勾唇一笑,不甚在意,回过身以汉礼跪拜接旨,启程上路。
帝后亲至城楼相送,能给的尊贵和体面皆是给全了。可我望着仪仗渐渐远去,心头还是只空荡荡地泛着酸涩。萧承彦与我并肩而立,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我垂在袖中的手。
仪仗走了整整十日,才至契丹王廷,且当夜便依契丹的形制成了礼,昭阳亦成了契丹的八王子妃。
和谈的诸项已然开始施行,双方停战,父兄也便回了上京。
入了秋,我方收到了昭阳的信。因着和亲的缘故,两国往来也密切了些,照这么算下来,一载通上两回信,该是绰绰有余。
进了八月,正是蟹子肥美味鲜的时候。这日里嫂嫂进宫来看我,宫里恰巧有新赏下的蟹,南地所贡,我便叫小厨房配了菊花酿煮来吃。
我正琢磨着该回什么信给昭阳,心不在焉地剥着蟹壳,随手端起酒杯来抿了一口――过了三伏,御医开的药我也服了个七七八八,不必再禁着酒――这酒味醇厚重,入口却不冲,绵绵柔柔在舌尖散出酒香来。
我见嫂嫂只略尝了一口蟹肉便没再动筷,便亲斟了一盏酒,“嫂嫂尝尝这酒,正相配。”
嫂嫂虚拦了一下,头微微低下去,眼角眉梢皆含了一抹温柔笑意,右手覆上小腹,同我道:“郎中叮嘱不能碰酒的。这回来,本就是为了同你说这一桩事,我已有孕两月有余。”
我手中一条蟹钳掉在案上,“太好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手都未顾得上净,便凑了过去,伸手抚上她小腹,细细感受了一番。
嫂嫂笑道:“你同你大哥当真是一脉相承的急脾气,这才多大一点儿,哪儿能有什么感觉?再者说,等哪天你有喜,怀上小皇太孙,那才是天大的喜事。”
她突然正色道:“我今岁开春时同你说的那些,可还记得?”
我一时没能跟上她变脸的速度,愣愣地“嗯?”了一声。
她将手拿回案上,有节奏地轻轻敲着,压低了声音同我道:“去岁冬里,太子回京之时来寻过我一趟,我见他仍需助力,便将这些年里运作的悉数交到了他手上,好在他也并未多问。如今见你们夫妻同心,我也能放下心了。”
我点点头,也将手收回来,吩咐怜薇差人将蟹子和酒换下去,重换了滋补开胃些的汤食来。
“我自然或多或少还是留了一手的。是以倘若不出我所料,”她声音压得极低极低,耳语道:“皇上怕是要早一年驾崩了。”
我心下一惊,“早一年,可不就是...今岁冬?”
嫂嫂微微颔首,“机缘巧合,我拿到了皇上所服之药的药渣。请了几个信得过的郎中验过了,皇上的龙体已是强弩之末,全靠药材吊着,才与平素无异。”
“太子想来也是能听到些什么风声的,他不愿提及,怕是不愿去相信。只是如此一来,你便该略上些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