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面佛
余秋张张嘴巴,赶紧说重点:“你不知道现在不能做买卖吗?”
当中国老百姓全是蠢蛋吗?他们不知道做买卖挣钱?只不过是因为政策不允许。
何东胜伸手指着前面,示意余秋看渡口。
下船的旅客多半大包拎小包,沉重的行李压到他们每走一步都艰难。
原本还在河边挑水的少年似乎看不过眼,拿着扁担过来跟位女客人说了句什么,然后那客人就千恩万谢地将两大袋子行李挂在了扁担上,被少年挑着走。
一直上了岸,那女客人立刻从口袋里头掏出把亮晶晶的东西。余秋认出来那是水果糖纸,这是在用水果糖感谢小雷锋的帮忙吗?
可惜上了岸,后面的路程仍旧艰难。现在可没有出租车,连人力三轮车都不要痴心妄想。
开什么玩笑,社会主义新中国,怎么可以有骆驼祥子?人力车夫的存在是赤.裸.裸的阶级剥削,早就被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消灭掉了。
想要从渡口回家去,不有两条腿吗?再说走过了两条街,还有公交车站呢。这可比红.军走两万五千里长征轻松多了。
幸亏这客人运气好,家里头似乎早就得到了消息,已经在渡口上头等着。
虽然来的是个10岁上下的孩子,但好歹小孩推着三轮车呀。有轮子做工具可比自己两条腿走路轻快多了。
余秋看着那客人,将行李袋放上了三轮车。然后就在她以为这人会招呼小孩坐上车,自己骑着车走的时候,客人居然直接一屁股坐在了三轮车上,
这回大约是家里人过来接了,旅客直接将两袋行李放上了三轮车,然后自己一屁.股坐上车。
孩子嘴里头喊了一声“走咯”,脊背就弓得跟煮熟的虾子一样,连单薄的肩胛骨都显出了清晰的轮廓。
他正奋力朝前蹬,两条芦柴棒子似的细腿一上一下,死命骑着那车往前走。
他实在太过于瘦弱了,纵然拼尽了全力,那车子也走得无比艰难。
余秋忍无可忍,骂了一句:“这家的大人怎么这样?”
好意思的喽,大人跟个老爷似的,反而让小孩当小长工骑着车推他走。
“人家付了钱的。”何东胜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糖纸里头装的是两分钱,这是将行李从渡船运到岸上的费用。这个人付了钱叫人力车,难不成让他骑车带着车夫?”
余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失声叫出来:“这小孩是车夫?”
她感觉世界都混乱了,这么小的孩子看着最多就是小学生,居然出来当车夫。
“他家的大人呢?”话一说出口,余秋就猛然回过神来,现在根本不允许人力车存在。哪家的大人敢出来骑人力车。
大人不敢做的事情,就让小孩去做吗?难不成现在也有未成年人保护法?
何东胜从口袋里头摸出个莲蓬,慢条斯理地剥出了莲子,然后又去掉青绿色的壳子,这才将白白的莲子放进口中,像是品尝什么珍馐佳肴一样咀嚼着。
他的声音沾上了莲子的清香,带着股儿淡淡的涩:“因为只有孩子,才不会被抓。”
其实并不是说谁公开允许小孩子做这种运送客人的生意。只是这的确有市场需求,大人去做会被抓,小孩子做的话,红未兵跟街上管事的人看到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在这种情况下,孩子就稀里糊涂成了法外之地,反而是家中收入的重要来源。
何东胜轻轻地叹气:“他们要养活一家人啊。”
不是所有的城镇居民都有铁饭碗,每个月都能拿到固定工资。
有很多家庭,可能家里头只有一两个人挣工资。他们拿的钱根本没办法养活一大家子。
不让老百姓想办法,找门路挣钱的话,就只能活生生地饿死他们。
但即便是饿死,也不敢有任何人质疑政策的。
这时候就要碰运气,看自己到底是在谁的管辖范围内。
心黑手狠的地方领导就死命揪着不放。反正他们自己食品特供,有专门的农场为他们服务,永远短不了他们的衣食。再说死了的老百姓也是光荣的革.命人,怎么可以说亏。
有心软,人性未泯的领导,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政策的擦边球,只要上头不盯着抓,他们就当做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发生。
余秋看着那小孩高高弓起脊背,艰难地骑着三轮车,慢慢地驶出了她的视野。
“不用看了。”何东胜的声音轻飘飘的,总落不到实处一样,“整个渡口都是小孩子卖力气。车站的情况也差不多。”
余秋说不出话来,有一股气从她的身体深处往上冲,顶着她的胃,冲击着她的喉咙,最后重重地砸在她的鼻梁骨上。
她鼻子发酸,她止不住眼泪,她想咆哮。
这操蛋的世界,这把人往死路上逼的世界。
为了自己的想当然,到底要付出多少条人命才心满意足,为了自己的政绩,要无视多少人的死亡。
踩着多少人的尸体往上爬,泯灭了人性的畜生!
一个社会如果没有法制,领导指示高于一切,那人民就永远毫无尊严可言。
法律的意义是什么?法律才是人民真正的保护伞。
没有法律的地方,有太多的说不得,太多的荒谬与可笑。
她记得以前医院组织他们看《吴仁宝》,江阴华西村当年是农业学大寨的典型,常年接受各路领导检查。
事实上白天他们迎接检查,晚上天一黑,他们就偷偷摸摸地搞小五金加工,这才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
人人都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时刻做好了被抓到就要木仓毙的思想准备。
能怎么办?土地贫瘠,本来就种不出什么东西。
穷则思变,老百姓都活不下去了,谁要抱着指示不放,谁就等着饿死。把人逼急了,人就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