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者家
每一遍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诉着她,她刚才某些隐秘的期盼到底有多可笑,又有多么让她羞愧难堪。
宣宗皇帝在信里的用词很客套疏远,公事公办,这与其说是一封来信,不如称之为一份“告知”更为妥当。
宣宗皇帝在这封信里平铺直叙地向钟意说了两件事:一是他已经彻查了燕平王妃生辰那日定西侯世子之事的始末,佳蕙郡主算是其中“最无辜的作恶者”,或者说,“最恶的不知情者”,定西侯世子的人确实是她弄进王府来的,但她似乎并不完全清楚对方是来找谁、作什么的。
最为明显的一点便是,定西侯世子出事后,从头到尾,燕平王府被定西侯找了这么久的麻烦,佳蕙郡主都没有怀疑到钟意身上去。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佳蕙郡主也是确凿无疑地脱不开干系,宣宗皇帝在信中与钟意道,他已经将整件事完整的来龙去脉告知了燕平王世子裴泺,裴泺本人对此表示十分的震惊与愤怒,并与宣宗皇帝商议好,等到回了燕平府之后,将此事原原本本地禀与燕平王本人。
——与惯来对佳蕙郡主不怎么管教的燕平王妃不同,燕平王对自己名下的子女,无论亲生与否,都一贯是待之以十二分的严厉,裴泺与宣宗皇帝商议好,届时会向自己父王提议,将佳蕙郡主远嫁,此生不复入洛阳城。
但目前暂时出于要保护钟意、掩盖事实的缘故,裴泺与宣宗皇帝都选择暂且将此事隐忍不发,留到他们一家回燕平府再论,也免得佳蕙郡主一遭质询、一受刺激,再联想到钟意的存在,把钟意抖落到定西侯面前。
最末,宣宗皇帝如此写道:此事临知知后即为震怒,且十分重视,定会万分慎重地处置好,与你一个交代,你只需暂且稍安勿躁,静心等待即可。
然后另起一行,又与钟意道,除此之外,他们还在更深入的调查里,发觉了佳蕙郡主最早与定西侯世子搭上干系,却是因余姚杨家四娘的缘故,故而提醒钟意,小心身边的杨家人。
——尤其是今日普华寺流民之变、马车出事的事儿。
钟意再往下看,却是已经没了,如此她便明白了,若非是许昌地动、燕平王世子离洛办差,又正好出了今日之变,宣宗皇帝这封信,本来其实还是不打算与她写的。
——对方早已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将她遗留下来的隐患一一妥善地交代到了燕平王世子手里,包括钟意这个人。
明明今天有那么一瞬间,钟意恍惚间还十分自作多情地以为,对方待她是有那么一丝丝的不一样的。
不过或许这也并非全然是钟意一个人的自作多情,宣宗皇帝或许也并非是对她完全无意,毕竟,事不过三,没有人会每次都那么巧之又巧地把另一个人从苦难里解救出来,但,就算是有过那么一点点不一样……又能怎么样呢?
钟意可是他堂弟的已经定下的侧妃,宣宗皇帝这样的人,连旁人弄虚作假、撒谎诡辩都看不下去,待人待己都是那般严苛厉律,又岂会作出这等窥伺臣弟妾室的不入流之事来?
钟意想,自己应该更自觉些了点才是,宣宗皇帝今日待她的态度、这份信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疏离疏远……对方的意思如此明显,她更该识相地依葫芦画瓢照做才是。
于是钟意便微微笑着,反问藏在房梁上的飞六道:“陛下可有说过,可需要我回一封过去?”
“这倒是不必了,”飞六毫无所觉地笑嘻嘻接道,“陛下说了,钟姑娘看过之后烧了便是,什么都不用回,您心里清楚了就是。”
钟意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信,淡淡的墨香缠绕在她的指尖,恍惚间,让钟意错误地感觉自己仿佛摸到了宣宗皇帝其时执过的那支笔般,她心里突然涌现出一股足以淹没她心田的惆怅失落,钟意难受地意识到:她不只是对着一个绝对不应该对的人动了心,更可怜的是,对方好像还连半点念想都不愿意给她留下。
钟意颤抖着手将那封刚刚摸到的信送到烛台边,飞六趴在房梁上一眨不眨地盯着,眼看着火舌逼近信尾,钟意手一抖,却又把那封信收回来了。
飞六不由奇怪地看着她。
“陛下有要您盯着我烧信么?”钟意抿了抿唇,一板一眼地问飞六,仿佛这是什么非常值得讨论的重要大事一般。
“这倒也没有,”飞六也被钟意问得迷茫了,搔了搔头,一时茫然回忆道,“陛下只是让我嘱咐钟姑娘,看过信便就烧了吧,好像也没说要我盯着钟姑娘烧……”
“好,”钟意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信放了下来,神色冷淡地开口送客道,“既是如此,这位大人就先请回吧……我一会儿自会处理。”
飞六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好像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再加之钟意已上前一步,重新推开了窗子,送客之意溢于言表,飞六无奈,只好欲言又止地抱了抱拳,飞身跳了出去。
钟意一脸平静地合上窗,吹熄灯烛,摸着黑在梳妆台前坐下,抱住膝盖,垂下头,额角抵在双膝上,终于是忍无可忍地压抑着哭了出来。
钟意想,她这一生,亲缘淡薄,知交了了,位卑势弱,处处身不由己,但如今来看,这都还不是最凄惨的。
最惨的是,到最后,她连自己的心都留不住。
钟意终是用这种最惨痛的方式,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她早已动心,且对那个人,情至深处,几乎无可自拔。
但也仅仅就只止步于如此了。
到底前世无缘得以相认,今生亦无份相聚执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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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同夜,燕平王府。
燕平王妃卸了钗环,懒懒地躺倒在美人榻上,由着贴身侍婢捶腿捏肩,但其面色沉沉,眉宇间有着一抹消不去的踌躇阴沉。
季嬷嬷蹑手蹑脚地走进内间,燕平王妃倏地一下坐了起来,摆摆手让婢女们都下去了,冷着脸问季嬷嬷道:“你可都查看清楚了,杨家人当真请了骆氏入京?”
“千真万确,”季嬷嬷肯定地点了点头,直白道,“王妃娘娘您也知道的,老身早年在承恩公府里当差时,曾被当时的承恩公夫人派去那烟花里巷里寻过老公爷。”
“其时便见过老公爷当年千藏万宠着的那位花魁外室,这骆氏如今三十来岁了,虽瞧着是比她娘当年老了些,但那鼻子、那眼睛,与她娘那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般……反倒是那钟氏,许是长得更肖她那不知是谁的父亲些,与她母亲、外祖母都不如何相像。”
“只要骆氏像就行了,要钟氏像作什么?左右钟氏还能连她的亲娘都不认了不成?”燕平王妃眉宇间闪过一抹烦躁,纠结着道,“只是这事说到底,我心里总是觉着悬得慌……这要是一个处理不好,怕是到时候会鸡飞蛋打,惹来一脑门的官司。”
“我的王妃娘娘啊,这骆氏不是杨家人请来的么?”季嬷嬷压低了嗓音,与燕平王妃宽心道,“左右大不了您装作不知情了便是,是他杨家受不了姑娘委屈,想从钟氏这里把面子找回来,又与您有什么干系?又不是您逼着引着杨家去晋阳那儿把骆氏找出来的……”
“难道到时候,钟氏身份四处传扬开去,燕平王府名誉蒙羞,您为此而要与承恩侯府退了婚事,还有谁能说您一句不是不成?”
“我倒是不惧旁人在背后如何说闲话,”燕平王妃心烦意乱地捏着扇子,踌躇不定,“我怕的是……陛下的态度啊。”
燕平王妃想到那日宣宗皇帝看过来的眼神,心里一时更加乱了。
“不过你说的也不算错,”燕平王妃左思右想了大半天,如此总结道,“毕竟是杨家人寻得骆氏来,只要我们从头到尾都装作不知道,这事本就与我们谈不上什么干系,钟氏日后若是记恨,也没道理记恨到我们府上……不过,你说的有一点,我还得要再改一改。”
“钟氏娼妇之女的不堪身份传扬开,我们怎么能立马就去退婚呢?”燕平王妃微微冷笑着,一锤定音道,“这不就显得我们府上格外的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看利不看人么……娶钟氏本就不是因为她的身份如何,就算这事儿到时候当众闹大了,我们府上也不退婚。”
“我原先总是忧愁着要如何与陛下开这个口,如今杨家来这么一出,倒是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燕平王妃玩味一笑,似讽非讽道,“陛下不是自觉自己很沉得住气么?这个口若是由我来开,到底显得媚上邀宠,连自己的儿媳妇都不放过。届时泺儿问起来,我这做娘的也不好解释……”
“但要是陛下先忍不住开了尊口,这事儿可就完全颠倒个个儿了。是他自己瞧上了臣弟的妾室,我到时候双手奉上送过去了,他可不得……”燕平王妃说着说着,又皱了皱眉头,忍住了,“不过,这样也不好,若是真与陛下熬着等谁先开了口论输赢,我这些日子胸口隐隐憋着的那股气倒是出了,但一时意气,也落不着什么好。”
“这要真是逼得陛下为此恼羞成怒了也是不妥,毕竟强纳臣弟妾室的名声,那也是好说不好听,到时候宫里与府里一起让人看了笑话去……不行,我还得再想个更折中的法子,到时候来应对杨家这一出……”
这厢燕平王妃熬夜筹谋着,钟意一无所觉,而另一头,余姚杨家在洛阳的府邸上,钟意本来被林氏安排着呆在晋阳安心养病的母亲骆清婉,此时此刻,却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杨家并没有给骆清婉安排什么豪屋宽舍,骆清婉也自觉不需要,她省事的很,既听话又从不狮子大开口的随意提任何过分的要求,让做什么便做什么,配合得很,杨夫人原本因钟氏的存在对她生出的怨怼之情这些日子来都被抹消得差不多了。
但只有骆清婉自己知道,她之所以又温驯又听话,处处配合杨家的安排,并不是因为眼皮子浅,被杨家第一次找上门时提出的条件震慑住了,而仅仅只是因为,她与杨家的目的本就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