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泠
文永聚和两个小內侍彼此对峙着,争吵着,他全然没有注意到龙榻上的皇帝脸色更难看了,眼神阴鸷。
现在连这个些绝了根的阉人也敢如此怠慢他这个天子了!皇帝咬牙,浑身如筛糠般颤抖着,脑海里回响起了方才安平说的那番话:
“现在的你不能坐,不能行,不能言,不能自理……你现在活着比死还难受!”
“本宫当然想让你好好活着,多受几年罪,让你亲眼看着自己一点点地腐朽下去……”
这一刻,皇帝心中恨意翻涌,他连带文永聚也一起恨上了,心里反复地默念着“安平”,一遍又一遍。
另一边,安平离开养心殿后,并没有立刻出宫,而是带着端木绯一起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前,一片空旷平坦,安平和端木绯行走于两边的汉白玉雕栏之前,目光都望着正前方的乾清宫,飞檐翘角,雕栏玉砌,一派华丽威仪、庄严雄伟的皇家气派。
安平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来过这里了。
当年,崇明帝就是在乾清宫饮剑自刎,所有服侍这崇明帝后的內侍宫女全部都被斩杀,这个地方,血流成河。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早就看不到一点血迹,也没有一点血腥味,可是安平却觉得鼻端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安平在距离乾清宫五六丈外的地方停下了,端木绯默默地陪在一旁,一言不发。
十八年过去了,当初的一幕幕对于安平来说,还是记忆犹新,彷如昨日发生般清晰。
当年的九月初九,她偷偷地从密道潜进宫中,当时,慕建铭已经带兵到了保和殿,因为禁军副统领魏永信临阵叛变,杀了当时的禁军统领郑玄,局势危急。
当时,她已经怀胎八月,从前一日开始就腹痛难当,在密道时,她早产了,诞下了一个死胎。
那是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婴……只是他与这个世间无缘。
想着,安平不禁抬手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眼底弥漫起一股浓浓的哀伤。
后来她不顾产后虚弱的身子赶去了乾清宫,当她抵达的时候,皇嫂刚刚也生下了一个男婴,皇兄就让她把孩子带走。
彼时,安平也已经看出来局势不可逆转了。
她突然觉得她在这个时候生下的死胎是上天给他们的机会,就用她的孩子与皇兄皇嫂的孩子交换了,把才刚刚出生的阿炎当做自己的孩子从密道抱回了公主府。
在阿炎八岁的时候,她就把真相告诉了他,她让他自己来选择该怎么走……
他可以以公主之子的身份平平淡淡地走完这一生,他也并非一定要走这么一条艰难的道路……
安平仰首,神情怔怔地望着前方写着“乾清宫”三个金漆大字的匾额。
阿炎他终究是皇兄的儿子,他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荆棘之路。
他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付出了无数血泪才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阿炎,他真好!”
安平忽然低声叹道,那双乌黑的凤眼微微地眯了起来,眸子里亮得惊人。
她的阿炎可真好,就算那个孩子没有活下来,她的人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嗯,阿炎可真好!”端木绯一本正经地附和道。
安平转头朝端木绯看了过来,勾唇笑了,抬手替她扶了扶鬓角那朵被风吹乱的芙蓉绢花。
端木绯美滋滋地炫耀道:“殿下,好看吧?这是姐姐给我做的。姐姐做了不少,改天我去府上时给殿下也捎几朵。”
听端木绯提起端木纭,安平突然心念一动,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绯儿,你姐姐和岑……”
话说了一半,安平又噎住了,她是听阿炎随口提了一句,说薛昭对端木纭有些不一般。端木绯这小丫头平日里是非常机灵,可是遇上某些事就特别迟钝……安平默默地在心里为自家儿子掬了把同情泪。
虽然安平没再往下说,但是端木绯一听“岑”,就知道她在说什么了,笑吟吟地点头道:“姐姐说岑公子很好。”
很好?安平怔了怔,是她认为的那种“很好”吗?
从端木绯那笑盈盈的眉眼间,安平得到了答案,莞尔一笑。
她那艳丽的面庞随着这一笑变得更璀璨夺目,神采精华。
太好了!阿昭那孩子太苦了,若是能够如愿,那就好了。
“一切都好了!”安平发自心底地叹道,再次看向了前方的乾清宫,在心里说道:皇兄,皇嫂,你们在天之灵可曾看到,阿炎和阿昭都很好。
等阿炎从南边回来后,也该各归各位,自己也该给他和小丫头办婚事了。
安平的唇角翘得更高了,跃跃欲试。
一切都好了!
西斜的太阳又往西边的天空落下了些许,天空中弥漫着绚丽的晚霞,夕阳给这乾清宫和乾清宫前的两人身上镀上一层金箔似的的光晕,如梦似幻。
空气中,一派安宁祥和。
第702章 怕了(二更)
养心殿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空气有些闷,让人喘不过气来。
殿内静悄悄的,恍若一座死城般。
皇帝一动不动地躺在龙榻上,眸光闪烁地望着上方的纱帐,神色怔怔。
这大半个月来,他反复地想着安平,想着慕炎,想着岑隐,每每想到他们三人,心口就是一阵怒意翻涌,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
皇帝当然恨不得当下就杀了他们以泄他心头之恨,然而,他知道现在光凭他自己,根本对付不了他们。
皇帝调整着呼吸,咬着牙艰难地说道:“给朕宣……皇后……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
他想见皇后,想见皇子,想见那些对他忠心耿耿的大臣们,这个时候,也唯有他们也可以为他分忧了。
“承恩公……安亲王……”
皇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些人的名字,每一个字都说得吃力极了,断断续续,含含糊糊。
可是,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寝宫内,除了他的呼吸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谁也没有理他,无论是太医,还是內侍,皆是如石雕般一动不动。
自他醒来后,都是这样,无论他说什么,都没有人理会他。
皇帝的心口传来一阵剧痛,只觉得心脏仿佛要炸开似的,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
眼看着皇帝仿佛下一瞬就要厥过去的样子,两个太医这才动了,一个人给皇帝嗅了嗅嗅盐,另一个人默默地给皇帝在几个大穴上施针,动作娴熟。
直到皇帝的脸色渐渐平复,气息也平缓下来,两个太医就又默默地退了回去,从头到尾,他们甚至没有跟皇帝说一句话。
皇帝虽然缓过了劲,却只觉得更绝望,浑身冰凉,犹如泡在盛满冰水的浴桶里般,从四肢到心脏全部一片冰寒。
他再一次深切地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他这个连起身都做不到的皇帝不过是放在养心殿的一件摆设而已。
皇帝开始怕了。
他原来觉得他正值壮年,只要他慢慢养好龙体,将来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可是现在他开始怀疑这些太医真的会尽心治疗他吗?!
这些个胆小怕事的太医恐怕畏岑隐如虎,他们敢治好自己吗?!
他现在这副样子,就跟一个废人似的,连一个七岁小儿都可以随意摆弄他,如今岑隐和安平结了盟,也就意味着他等于是落到了安平的手里,安平接下来到底会怎么对自己呢?!
想到安平那怨恨的眼神,皇帝的心跳霎时漏了一拍,心口一紧,忽然就感觉身下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淌了下去,跟着下身便是一片熟悉的湿热感。
他又一次失禁了。
下一瞬,一股浓重熟悉的尿骚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钻入皇帝鼻尖。
皇帝又羞又怒,脸色青青红红地变化不已。
他想叫內侍过来服侍,可又开不了口说原因,身子一动不动地僵在了那里,等着那些內侍发现不对,主动过来伺候自己。
但是,没有人过来。
榻边空荡荡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始终没有人主动过来。
此刻,皇帝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下身上,身下湿漉漉的,渐渐地由湿热变得湿冷,中裤湿哒哒地黏在大腿上,难受极了。
纱帐中,那股酸臭的尿骚味变得越来越浓重,萦绕在他鼻端,挥之不去,那股恶心的气味让皇帝闻之欲呕。
之前皇帝昏迷的那半年,说不了话,也动弹不得,却能感知到外面的动静,让他觉得生不如死。现在他醒了,又能说话了,可是情况并没有好转。
他只能瘫在榻上,没人把他放在眼里,这种无力的感觉让他觉得比昏迷的时候更惨……
昏迷的时候他还抱有一线希望,觉得自己能醒,只要自己醒了,还能力挽狂澜,但是现在他才意识到更可怕的是“绝望”,是对自身的绝望……
皇帝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下去了,嘶哑着声音喊了起来:“来……来人,给……给朕……擦身换衣。”
说这一句话的时候,皇帝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得疼,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角落里的一个小內侍捏着鼻子嫌弃地朝皇帝的方向望了一眼,还是没过去,另一个小內侍带着几分不耐地站起身来,道:“我去叫文公公过来。”
那小內侍快步打帘出去了,少顷,文永聚就拖拖拉拉地随着那小內侍进来了,心里既不甘又愤怒。
曾经,他是堂堂御马监的掌印太监,在内廷十二监的地位超然,权柄滔天,仅此于司礼监掌印太监,可是现在,居然连这养心殿中一个随随便便的小內侍也敢来指使他,全然不把他放在眼内,真真狗眼看人低,虎落平阳被犬欺。
然而,现在皇帝就在旁边,就算文永聚心中有再多的不满,也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来。
安平长公主离开养心殿后,就因为他与两个小內侍争执了几句,后来他就发现皇帝看他的眼神中带上几分冷漠与怨艾,他好生伺候了皇帝几天,皇帝的眼神看着才渐渐地缓和了些。
文永聚强忍着心头的不满,做出一副忠心殷勤的样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皇帝身旁,赔笑道:“皇上请稍候,奴才这就给您备水擦身。”
两个小内侍在一旁冷眼看着,文永聚只好万事都亲力亲为,亲自去打水,又亲自给皇帝脱下那条湿哒哒的裤子,擦身,然后再皇帝换上裤子,又换了新褥子,仔细周到。
忙完时,文永聚的额头已经沁出了一层浅浅的薄汗。
这些时日,伺候皇帝吃喝拉撒的琐事都是文永聚在做,从第一次他动作生涩,弄得皇帝频频皱眉,到现在他已经十分娴熟,没一炷香功夫就给皇帝换上了新衣。
身上干爽了,皇帝终于觉得通身松快一些了,脸色微缓。
文永聚飞快地朝那两个正在打瞌睡的小內侍看了一眼,小心翼翼扶着皇帝又躺回了龙榻上,又仔细地把皇帝的身体摆正,让他躺得舒服些。
文永聚一边伺候皇帝,一边俯身凑在皇帝耳边,压低声音表忠心道:“皇上,现在养心殿里的这些人全都被岑隐那个奸佞收买了,成了他的走狗,也只有奴才一心向君。”
“皇上,您若有什么吩咐,尽管跟吩咐奴才,奴才一定把差事办好了。”
皇帝想着文永聚对自己确实服侍得十分细心周到,不似这里的其他人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再说了,如今除了文永聚外,皇帝也根本无人可用,也只能在文永聚身上赌一把了。
皇帝努力地仰起头,对着文永聚附耳道:“承恩……公。”是承恩公千方百计从江南请到了神医这才救醒了自己,他肯定对自己忠心耿耿。
文永聚眼角的余光还在留意那两个小內侍的动静,连忙小声地又道:“皇上,承恩公已经被岑隐诬陷下狱了,不但被夺爵,还判了秋后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