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泠
刘启方心里打了个寒颤,连忙应了上去,又是作揖又是赔笑:“这都快二更天了,真是辛苦督主了。”
刘启方笑吟吟地好一阵嘘寒问暖,说着什么“皇上少不了督主”,“督主能者多劳”云云的恭维话,好像这朝堂上没了岑隐就要瘫痪、大盛没了岑隐就要亡国似的。
岑隐一撩衣袍,随意地在上首的一把太师椅上坐下了,淡淡地问道:“刘大人可要留下来听审?”
刘启方心里咯噔一下,连连摇头道:“不用了。这人送到了,下官就先告退了。”他擦了把冷汗,唯恐岑隐留他似的,赶忙快步走了。
这东厂的诏狱来这么一次就够了,他可不想再来了!
岑隐修长如玉竹的手指端起茶盅,吹了吹浮在茶汤上的茶叶,看也没看那两个跪在地上的南怀人,道:“带下去审吧,可别把人弄死了!”他红艳的嘴角勾出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
“是,督主。”曹由贤恭敬地抱拳领命,随意地做了个手势,就有两个东厂番子把人给押到了隔壁屋。
岑隐慢悠悠地捧着茶盅饮了口热茶,嘴角翘得更高了,似乎对这茶还颇为满意,一股淡淡的茶香随着热气弥漫开来。
乍一看,彷如一个优雅的贵公子正身处一间茶室中,悠然品茗。
“啪!啪!啪!”
没一会儿,隔壁的屋子里就传来一阵棍棒打在皮肉上的闷响,一下比一下重,间隔一下比一下少……
紧接着,声响又变了,一时“砰砰”,一时“咚咚”,一时“汩汩”,又一时静默……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古怪声音夹着阵阵痛苦的闷哼声从隔壁传来,让听者浮想联翩。
然而,岑隐却是面不改色,充耳不闻,自顾自地饮着茶。
须臾,他又随手拿起一册《左传》,静静地翻了起来,一页接着一页,不紧不慢,长翘浓密的眼睫偶尔微微颤动着……
一旁服侍的小蝎仔细地看顾着炉子上的茶水,适时地给岑隐添茶加水。
屋子里,静谧悠然而闲适。
而一墙之隔的地方,却是阴森血腥而压抑。
两者形成了极致的对比。
时间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中流逝,远处传来了“咣、咣”的锣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极具穿透力,伴着更夫慢悠悠的吟唱声。
二更天到了。
当锣声渐渐远去后,隔壁又有了动静,曹由贤快步地回来了,恭敬地对着岑隐禀道:“督主,这两个南怀人骨头很硬,说得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不肯吐露紧要之事……还请督主再给属下几天,便是再硬的骨头看,属下也能把它给‘打碎’了!”
他的声音像是从喉低挤出般,带着一股像是由阴间而来的阴冷之气,他身后的东厂番子低眉顺眼,为那两个南怀人捏了把冷汗:曹千户可是有曹马面的外号,就没有他撬不开的嘴巴。
岑隐放下手里的那本《左传》,随手放在一边,颔首道:“人就交给你了。”
他绝美的脸庞还是那般气定神闲,云淡风轻,又捧起了茶盅,慢慢地摩挲着手中的青花瓷茶盅,又问:“这两人落脚的地点查到没?”
“查到了。”曹由贤立刻就回道,“在城西的众兴商行。他二人是以行商的身份在川州加入了商队,路引齐,又混在商队里,因此进城时才得以蒙混过关。”
“那就先把众兴商行给抄了。”岑隐轻描淡写地吩咐着,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曹由贤应了一声,随手做了个手势,他手下的一个东厂番子就退了出去,跟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似有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出动了,凌乱急促的步履声渐渐远去……
四周很快又归于平静。
又饮了两口茶后,岑隐神色淡然地站起身来,随意地掸了掸衣袍,闲庭信步地走出了屋子。
小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如同一道影子般。
第273章 贞洁(五更)
“督主慢走。”曹由贤站在原处,俯首抱拳恭送岑隐离去。
岑隐出了院子后,突然停下了脚步,抬眼望向了夜空,今日是初一,天空中新月如钩,银色的月牙如白玉般莹润。
岑隐的左手随意地往袖袋里一勾,指间就多了一块雕着云雀的白玉佩,在修长的指间灵活地翻转了一下,然后又握在了掌心。
“今天的月色真好啊!”
他低低地叹了一句,那阴柔的声音眨眼就消逝在了习习夜风中……
夜更深了。
这一夜对于京城而言,注定是不平静的夜晚,尤其城西的百姓耳听着外头街道上那喧嚣的马蹄声与东厂番子的吆喝声,吓得是翻来覆去,根本就无法入睡。
一个时辰后,东厂在众兴商行一共抓到十九人,还查抄到一本被丢到火盆里烧了近一半的账册。
当晚三更,这本残缺不齐的账册就被岑隐呈送到了御前。
“皇上,这个众兴商行是南怀在京城的据点,已经藏匿了近五年。南怀人隐忍多年不发,怕是一直在伺机而动,看来所图甚大。”
“从这本账册的出入账来看,朝中可能有人被南怀人收买……可惜因为账册被烧了一半,所以暂时还不知道是何人。”
“东厂还在继续审讯,还未审出其他有用的信息。”
寥寥数语说得皇帝的面色更难看了,皇帝霍地站起身来,在御书房里来回走动着。
只要一想到这帮子南怀人竟然在天子脚下潜伏了这么多年,皇帝就是一阵心惊肉跳,浑身释放出一种无形的威压。
“阿隐,这件事就权交给你处理!给朕慢慢查!”皇帝狠狠地咬牙道。
“是,皇上。”岑隐作揖领命。
御书房内随着岑隐的离去,平静了下来,然而,京城中的这场动荡才刚刚开始。
次日一早,东厂就开始在京中大肆盘查,并命京兆府,锦衣卫和五行兵马司无条件程协助,京城百姓一旦发现可疑的人或事立刻禀报,若有任何隐瞒,左右邻舍必受连坐之罚。
没半天,皇觉寺里出现了南怀探子的事,就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京中上下中传遍了。 一时间,那些朝臣勋贵多是人心惶惶。
本来某些人还觉得南境距离京城有数千里之隔,在他们看来,南境的战事就像是史书上的故事一般遥远,没有太深刻的感觉。
然而,此刻,就在他们的眼皮下,南怀探子竟然暗中潜入了京城,这个事实仿佛似无数根针扎在他们的心口一般,令他们如坐针毡,整颗心一下子都提了起来,惶惶不安。
京中各府私议纷纷,有人说,南怀人进城这么久,却没人察觉,当问罪相关人士;有人担忧这京中会不会还潜伏着别的南怀探子,必须即刻戒严;有人说,这帮南怀人意图以武将家眷拿捏前方武将,不仅卑鄙无耻,怕是所图甚大;也有人说,南怀人分明居心叵测,意图亡我大盛……
这一日注定不平静,各府就像是一锅被煮沸的热水般喧嚣不已。
端木宪最近公务繁忙,昨晚也歇在了宫里,一早才知道自家孙女遇到南怀探子的事。下了朝后,端木宪没去文渊阁处理政务,而是匆匆地出宫回了端木府。
这时还不到巳时。
平日里,端木绯这个时间刚晨昏定省完回来睡回笼觉,可是今日才刚闭上眼睛就硬生生地被人从窝里挖了出来,打着哈欠和端木纭一起来到了端木宪的外书房里。
看着安然无恙的姐妹俩,端木宪心里一阵后怕。
“纭姐儿,”端木宪捋着胡须,沉吟着道,“我看家里也该招一些护卫了……”
端木家是科举起家,府中不像那些武将家和勋贵家养着不少护卫可以随时差遣,只有几个平日里看家的护卫而已。
皇觉寺的事让端木宪意识到自己大意了,尽管这一次那两个南怀人并非针对端木家,但是下一次呢?
下一次可未必有今日的好运了。
四丫头平日里总爱往外跑,他也不能因噎废食,成天拘着她,还是得多派些护卫跟着她,免得再出什么事。
“祖父说得是。”端木纭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只是,这好的护卫可不好找。”护卫都是不签卖身契的,她得想办法多方撒网才行,“祖父,我想着最好去找牙婆问问,先给蓁蓁找一两个会拳脚功夫的丫鬟……”男女授受不亲,丫鬟总比护卫更方便些。
“纭姐儿,还是你想得周到。”端木宪捋着胡须赞同地说道,觉得这个长孙女小小年纪为人处事却比贺氏和小贺氏要稳重许多。
端木绯就在一旁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看着他们俩一本正经地商量起了护卫的事,似乎把本来的正题忘得一干二净了。
自己要不要提醒他们一下呢?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过,一下子就被瞌睡虫打败了,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直到回了湛清院,她才知道端木宪和端木纭商量过后决定,最近就不让她出门了,说是就算有护卫,现在京里情况不好,还是在府里安些。
于是,端木绯就过上了无所事事的生活,除了每日为着四月初八的浴佛节抄几页经书,大部分的时间就闲得发慌,每天都骚扰自家的小狐狸和小八哥。
端木珩则是精神一振,在国子监休沐的日子,特意亲自押送她去闺学上课。
端木绯看到她这位一板一眼的大哥,就认怂,一个字也不敢吭。
阔别大半个月,端木绯再次坐在了璇玑堂里。
今天是轮到吴先生上课,她人已经到了,这两年来,闺学的两位先生早习惯了端木绯的迟到、早退、躲懒和翘课,难得准时看到她出现在闺学,吴先生还有些意外。
“吴先生,”端木珩郑重其事地对着吴先生叮咛道,“等下课后,我会亲自来接四妹妹的,还请先生别让她早退了。”
“……”端木绯小嘴抽了抽,想着也不知道她举双手发誓今天决不早退,可不可以让她这位大哥别这么惦记她。
端木珩给端木绯投了一个警告的眼神,就转身离去了。
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璇玑堂里一道复杂的目光正看着他的背影,其中夹杂着愧疚、无奈、不甘等等的情绪。
即便是端木珩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院外,贺令依还是久久没有收回目光。她知道贺氏是把她许给端木珩,她也知道端木珩身为首辅的嫡长孙,无论是家事、人品、才学,皆是无可挑剔,然而,人的感情却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她仰慕的人是大皇子殿下,那个如芝兰玉树般的少年。
贺令依微咬着下唇,眸子里泛起一片波光潋滟,含情脉脉,根本就没注意到先生在讲什么。
今日吴先生讲的是《列女传》。
刘向的《列女传》本有七卷,讲述了一百零五位妇女的事迹,大盛开朝来,又新增添了第八卷 。
吴先生正在讲的正是第八卷 中的某一则,说的是宣宗时,一个叫卓氏的女子,夫婿王举人进京赶考,她在家照顾公婆,夫婿另娶后,她为保夫婿的功名,自请下堂,却又继续照顾公婆,为二老送终,一生守洁。死后,当地官府为她立了贞节牌坊,得享美誉……
吴先生说得口若悬河,端木绯听得昏昏欲睡,小脸摇摇欲坠地垂了一下,又一下。
吴先生自然是看在了眼里,眼角一抽,故意问道:“四姑娘,你觉得卓氏这贞节牌坊该不该立?”
自古以外,这贞节牌坊都是用来表彰那些从一而终、坚贞不二的女子,这些女子一般都是丧夫后长年不改嫁,守望门寡或自杀殉葬的,卓氏虽是自请下堂,但一生守洁,又奉养公婆,才得这块贞节牌坊。
随着先生的这一句问话,端木绯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她的瞌睡虫顿时就抛下她跑了。
端木绯乖巧地抿嘴一笑,摇了摇头道:“这等不孝之女当然不该。”
不孝之女?!一屋子里的人都傻眼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端木绯一本正经地继续道:“她既然自请下堂,就不是王家人,而是卓氏女,不回家好好奉养自己的父母,反倒是赖在别人家里养别人的父母,岂非不孝?卓家真是白白生养了她。”
她话落之后,学堂里一片寂静,只听那窗外的枝叶摇曳声“簌簌”地回响不止,空气微冷。
“……”吴先生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额头青筋乱跳,差点就要情绪失控,忍着怒意道,“剑走偏锋,指鹿为马,真是孺子不可教也。下课。”
吴先生甩袖离去。
璇玑堂里,静了一静,鸦雀无声,其他几位姑娘皆是面面相觑,就坐在端木绯左侧的端木绮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角,她这四妹妹一向牙尖嘴利。
没一会儿,屋子里就热闹了起来,这些小姑娘家家年纪都不大,还在贪玩的年纪,尤其是五姑娘和六姑娘皆是暗暗掩嘴窃笑,觉得今日托四姐姐的福,翘了半堂课。
端木绯坐在座位上,托着小下巴,望着窗外枝叶间飞翔的雀鸟发着呆,似乎方才先生的震怒没在她心里留下一点痕迹。
“绯表妹。”一道着粉色绣折枝绿萼梅襦裙的身形翩然出现在了端木绯的跟前,对着她微微一笑。
端木绯收回目光,抬眼看向了走到她身侧的贺令依,大眼眨巴眨巴,“依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