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泠
皇帝接过那道折子,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去年冬季淮北那边连着下了几场大雪,本来还想着瑞雪兆丰年,可是今春天气回暖极快,积雪不过短短几日就数消融,因此引得淮河河水暴涨,导致春汛成灾,农田、庄园、房屋被淹,流民西进求生,大都聚集在了中州汝县。
汝县不过是一个小县,本就土地贫瘠,百姓食难果腹,哪里还有余力救助流民。
三月底,饥饿的流民聚于汝县县衙逼县令开仓放粮,县令试图镇压,却反而激起民变,短短半日,那些暴民就愤而群起,冲进县衙杀了县令。
此后,朝廷令中州总兵出兵平反,才算将那帮不成气候的暴民数镇压、剿杀。
只是,算算日子,汝县的父母官也空了几个月了,总需要有人接替。
不过,区区知县只是七品芝麻官,哪里需要皇帝来亲指……
皇帝挑了挑眉,随手把折子放下,抬眼又看向岑隐问道:“阿隐,你可有属意的人选?”
岑隐面上含笑,作揖答道:“回皇上,臣举荐太仆寺主簿端木期。”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皇帝的意料。
皇帝怔了怔,黝黑的眼眸中流露出深思之色,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雕鹿街灵芝扳指。
岑隐自然没漏掉皇帝的小动作,躬身侍立着,等候着皇帝的决议。
皇帝摩挲玉扳指的手就停了下来,直直地看着岑隐,眼神锐利得似乎要看透他的心底。
岑隐嘴角含笑,从容沉稳,毫不躲避皇帝的目光。
皇帝忽然笑了,抬手指着岑隐的鼻子,似是感慨道:“还是你机灵!”
“皇上过奖了!”岑隐也笑了,一副体恤圣意的模样,“臣只知忠心于皇上,想着那端木尚书掌着户部,若是端木期去了汝县,户部以后怕是不敢卡淮北一带的赈灾银子了。”
皇帝摸了摸人中的短须,颔首道:“阿隐,你说的不错,每次朕提起要拨银子筑坝、修漕河,户部就哭诉没钱!……好,就端木期了!”说着,皇帝的嘴角泛出一个得意狡黠的浅笑。
这一次,也该让端木宪尝尝什么叫有苦不能言!
皇帝拿起一旁的朱笔,意气风发地在那张折子上龙飞凤舞地那么一批,这件事就是尘埃落定了。
岑隐看着那折子上如血一般的红字,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第70章 调令
次日一大早,端木期如往常般去了太仆寺点卯,本以为这一日就如同平日无二,却没想到他屁股还没坐热,就接到了吏部的调令。
端木期整个人如遭雷击,再也呆不下去了,浑浑噩噩地回了端木府,脑子里几乎无法思考,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他是如何策马从太仆寺回府,如何下马后一路从仪门走回了翠薇院,如何走进东稍间里……
“老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正歪在一张美人榻上的唐氏见端木期进来,疑惑地看了看案头的壶漏,现在才巳时过半。
唐氏做了个手势,坐起身来,服侍的两个丫鬟立刻躬身退下了,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夫妇俩。
端木期像是没有听到唐氏的话似的,失魂落魄地坐在了窗边的一把花梨木圈椅上。
唐氏看端木期神色有些不对,不免有点担心,再次唤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端木期目光怔怔,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唐氏不禁微微皱眉,正想着是不是把端木期身边的长随叫来问问情况,就见芷卉快步挑帘进来,走到近前禀道:“三老爷,老太爷让您去永禧堂!”
一听“老太爷”三个字,原本还像丢了魂似的的端木期仿佛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般,骤然清醒了过来。
他霍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唐氏也紧跟着站起身来,又唤了一声:“老爷……”
“我去见父亲……别的,回来再。”端木期抚了抚衣袖,回来还没一盏茶时间,又脚步匆匆地走了。
那道门帘被端木期粗鲁地挑起,又哗哗地落下。
看着那跳跃不已的珠链,唐氏抿了抿嘴,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老爷变成这番模样,还惊动了公公?!
唐氏捏了捏帕子,眸光不安地闪烁了几下,最后化为果决,她立刻迈出步伐,也跟了上去。
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层层阴云挡住了灿日的光辉,让唐氏的心中也如同这阴云密布的天空般,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不过女子的步伐始终是赶不上男子,待唐氏赶到永禧堂的时候,端木期已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个大半。
“……父亲,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吏部怎么就把儿子调去那等穷乡僻壤的地方?!”端木期哭天喊地地道。
只听到这一句,就让刚走到门帘外的唐氏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透过那细细的湘妃帘,可以看到一身太师青常服的端木宪正坐在罗汉床上,儒雅的脸庞上透着一抹不解。
“这事……我也觉得奇怪,事先没听到半点风声。”端木宪捋着胡须缓缓道,他也是得了三子外调的消息后,才匆匆赶回了府。
四周静了一瞬后,端木宪睿智沉稳的眼眸看向了端木期,又道:“老三,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父亲,我不想去,您要帮帮儿子啊。”端木期急得满头大汗,又手足无措,“我打听过了,那中州汝县自今春以来乱得很,到处都是流民流寇……前任县令会遇害就是那帮子暴民所为……父亲,儿子真的不想去啊!”
坐在端木宪身旁的贺氏快速地捻动着手中的紫檀木佛珠,一直没有话,面色难看极了。
丫鬟的打帘声响起,屋子里的三人都朝唐氏看去,唐氏的脸色微微发白,从方才那几句话,心里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
“老三媳妇,进来坐下话吧。”贺氏看着唐氏淡淡道,想起昨日寿宴上发生的事,就觉得心里不痛快,但显然,现在不是提那件事的时候。
唐氏深吸了一气,上前对着公婆施了礼后,就在端木期身旁落座,然后问道:“老爷,我刚才在外面听到了几句,莫不是你要被调去中州汝县当县令?”
端木期的脸色更难看了,点了点头。
他在京城虽然只是一个的七品太仆寺主簿,官职不高,但好歹也是一个京官,又背靠端木贵妃、大皇子和尚书府,这京城上下也没人会故意给他脸色看,更不敢没事找他麻烦,他的日子可是过得顺风顺水,舒坦极了。
可那汝县是中州中部的一个县,穷乡僻壤,本就是片贫瘠之地,自三月里淮北流民聚集到那里后,粮食供不应求,不到一个月,那些流民就变成了暴民作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以致方圆几县也是人心惶惶。
这一去,至少就是三年,哪里有好日子过!
而且,即便朝廷已派兵镇压过,可若是剩余的流民鼓动当地百姓再次暴乱,倒霉的还不就是新任的县令!
“半个时辰前,才刚接到的调令,命我携家眷去汝县任县令……”端木期的声音发涩,心里拔凉拔凉的,觉得那个汝县根本就是虎狼窝啊!
携家眷?那岂不是连自己也要一起去汝县?!唐氏瞳孔微缩,浑身如坠冰窖,差点没晕厥过去。
“父亲……”唐氏祈求的目光也看向了端木宪,现在他们能依靠的人也唯有端木宪了。
端木宪面色沉沉地眯了眯眼,“这事透着些古怪。”
“是啊,老太爷。”贺氏也是若有所思,接道,“什么时候这官员的调令还管人带不带家眷了?”
夫妻俩心照不宣地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都浮现同一个怀疑:莫非这是吏部尚书为了争首辅之位,所以才故意给端木期穿鞋?
屋子里寂静了一瞬,母子媳三人的目光都是集中在端木宪身上。
须臾,端木宪终于动了。
他站起身来,抚了抚衣袍道:“先稍安勿躁,我去吏部打听打听再筹谋不迟。”
端木期急忙也站起身来,眼睛一亮,郑重其事地作揖道:“那就烦扰父亲了!”
端木宪没有话,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他这一去,就是大半天了无音讯,直到华灯初上方回府。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暗了起来,一盏盏大红的灯笼在府中挂了起来,星罗棋布,灯火通明。
端木宪一回来,派人守在门房的端木期就立刻得知了,端木期和唐氏夫妻俩急匆匆地再次去了永禧堂。
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夫妻俩几乎是食不下咽,连午膳和晚膳都没胃吃,端木期更是不知道叹了多少气。
“父亲!”端木期也顾不上行礼,看着坐在罗汉床上的端木宪急切地喊了一声,心跳如擂鼓。
贺氏和唐氏也都是目光灼灼地盯着端木宪。
“老三,这事是没得转圜了,”端木宪摇了摇头,神色冷凝地叹了气,“你这些天赶紧准备收拾一下,带着你媳妇去上任吧。”
屋子里的空气骤然一冷。
端木期的肩膀整个垮了下来,面如死灰,而唐氏的面色一寸寸地白了……
“老太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贺氏还算冷静地问道。
“我本以为老三这任命是吏部的意思,我去吏部周旋一番,即使不能把老三留京,换个好点的地方也行……”端木宪缓缓地道,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无奈之色,声音渐沉,“没想到,这个调令居然出自皇上,这事就难办了。”
着,端木宪的神色中又多了几分不解。
汝县的暴乱才刚刚平定,即便是县令的人选须得慎重挑选,也不过是一个的七品县令,何须皇帝亲自下旨指派?!
这件事真的是处处透着蹊跷。
无论如何,既然是皇帝亲自在折子上朱批,端木宪也不敢轻举妄动,从吏部天官游尚书试探了消息后,只能阑珊而归。
“父亲,”端木期几乎是坐立不安,讷讷开道,“要不我们进宫去找贵妃娘娘和大皇子殿下……”帮着项项?
“老三!”端木宪不悦地打断了端木期。
这既然皇帝的意思,他们端木家不仅感谢天恩,还跑去内宫周旋,让皇帝知道了,怕是会以为他们端木家仗着大皇子,连圣意都不在眼里。到时,申斥他一顿事,若是因此失了圣心,那就得不偿失了!
端木宪决心已下,哪怕端木期暗暗地向贺氏投以哀求的眼神,也是徒劳。
外放这件事已经成了定局!
第71章 善意
端木期如丧考妣地喃喃道:“那我是去定了”他从到大,哪里吃过这样的苦。
而自己也要跟着一起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县令三年一个任期想着,唐氏的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血色,身子再也压抑不住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老三,暂且只能如此了,不过只要为父在京一天,总能想法子把你调回来的。”端木宪捋着胡须安抚道,“你到了汝县好好干,只要不出岔子,我自能帮你周旋”
“三夫人!”
这时,唐氏身后的芷卉出一声惊呼,只见坐在红木圈椅上的唐氏两眼一翻,身子就软了下去,晕厥了过去。
永禧堂里一阵鸡飞狗跳,一会儿游嬷嬷给唐氏掐了掐人中,一会儿又有婆子匆匆出府去请大夫里里外外地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月上柳梢头,府里才平静下来。
这一夜,对于三房上下,注定是漫长的。
对于贺氏,同样也是。
贺氏大半夜没睡,不过精神还好,她当然是心疼自家老三的,然而皇命不可违。
她早早地打了来请安的晚辈们,便吩咐下人赶紧替端木期仔细打点收拾起来,此去汝县三年,贺氏真是恨不得让儿子把半个家都搬过去。光是随行物品的单子就让游嬷嬷并两个大丫鬟列了一张又一张,直到巳时,一个婆子忽然来禀,唐氏病了,刚命人去请了百仁堂的张老大夫。
闻言,贺氏目光一冷,面色瞬间就阴沉了下来,不怒而威,吓得那来报讯的婆子噤若寒蝉。
“瞧瞧,这就是所谓书香世家教出来的女儿!”贺氏放下手里的粉彩茶盅,不客气地冷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