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泠
端木宪冷淡地吩咐道:“来人,赶紧把太夫人送去世安院!”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可是神态与语调却又极为强势。
两个婆子不安地看了端木宪一眼,方才应声,有些忐忑地朝贺氏逼近。
“太夫人,奴婢得罪了……”其中一个婆子咽了咽口水道,算是知道什么是戏文里说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放肆!贱婢尔敢!”贺氏拔高嗓门怒道,声音尖锐,吓得两个婆子在两步外停下了脚步。
两个婆子只是停顿了一瞬,还是大着胆子一左一右地钳住了贺氏。这府里谁不知道老太爷说一不二。
外强中干的贺氏直到此刻终于怕了,那张看着强势的面具瞬间出现了一道裂痕。
“呲。”
她耳边仿佛听到了什么碎裂的声音,面具上的裂痕急速蔓延,彷如一张丑陋的蛛网。
贺氏再也撑不住了,保养得当的脸庞上露出一抹哀泣,雍容不再,“老太爷,你不能这样!就算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改不就是了!你不能把我关起来啊!就算是看在几个孩子的份上……”她眼眶中隐隐浮现一层泪光,仿佛泪水随时就要滑落。
贺氏苦苦哀求,然而这个时候,端木宪已经不想听了,脑海里浮现几个字: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们夫妻怎么就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端木宪有些茫然,他抬起手,挥了挥,示意婆子把人带下去。
“老太爷!老太爷……”
贺氏很快就被拉出了屋子,可是她还在不死心地叫着,一遍又一遍。
那些婆子哪里敢塞贺氏的嘴,于是,贺氏就这么扯着嗓子叫了一路,鬼哭狼嚎,惊动得阖府上下都知道了。
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府里的每个角落,不到一炷香功夫,二房、三房、四房和五房的人都陆陆续续地来了永禧堂,一下子就把正堂挤得满满当当,众人心思各异,多是惊疑不定,恍若置身梦境般。
小贺氏更是难以置信,只差狠狠地捏自己一把,去验证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梦。
然而,端木宪在上首,这里根本就没有她说话的位置,小贺氏只能把期待的目光落在二老爷端木朝身上。
“父亲,无论母亲有什么不是,咱们总是一家人,有话可以坐下好好说。”端木朝恭敬地对着端木宪作揖道,形容中掩不住焦虑之色。
他并不知道双亲之间到底起了什么龃龉,方才听闻父亲要把母亲关到世安院去,他就匆匆赶了去,本来想拦下的,可是两个婆子没敢放人,端木朝也不好太过强硬,免得打了父亲的脸,只好又调头赶来永禧堂亲自向父亲求情。
上首的端木宪此刻已经冷静了不少,儒雅的面庞上仿佛是戴上了一张面具般,看着温和,却是目光冷淡,浑身散发着一种疏离的气息。
众人一道道灼热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在了上首的端木宪身上,端木宪却是泰然自若,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母亲疯魔了,刚刚太医已经确诊了。为了养病,只好把你母亲暂时禁闭在世安院了。”
贺氏疯魔了?!
这个讯息一石激起千层浪,让满堂的众人皆是哗然,面面相觑,第一反应多是,这怎么可能呢?!
众人很快就交头接耳起来,有人说,刚才远远地看着贺氏的神色有些歇斯底里,确实不太对劲;有人说,好像方才太医院的一位太医来过府中;也有人说,难道贺氏真的是病了……
众人压低音量,窃窃私议,心中多是将信将疑,毕竟这好好的人又没遭什么打击,怎么就莫名其妙地疯魔了呢?!
端木宪捧起了一个青花瓷茶盅,默默地饮着茶,好几人都暗暗地打量着他那张毫无破绽的面庞,总觉得他太过冷静,肯定有哪里不太对劲……
一片喧哗声中,檐下传来一个小丫鬟清脆的行礼声:“大姑娘。”
外面的夜幕已经彻底落下,上方黑夜如墨,群星璀璨,下方庭院里已经挂起了一盏盏昏黄的灯笼,犹如无数萤火虫飞舞在空气中。
端木纭自外面的灯火阑珊中走来,穿过庭院,径直地走入正堂中,也让四周众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朝她望去,也包括了端木宪。
端木宪端着茶盅,怔怔地看着端木纭款款地朝自己这边走近,眸光微闪,这个时候才想起了某些事。
方才,他刚回府的时候,有个小丫鬟说端木纭找他,他三天没有回府了,就先回了一趟永禧堂,让端木纭一刻钟后再去外书房见他。
没想到短短半个时辰中,就发生了这么多事,端木宪不由心生一种仿若经年的感觉,此刻他看着端木纭,耳边不禁响起了方才贺氏的话:“……哎,这纭姐儿,我也管不了,还是得老太爷你来琢磨着该怎么办才好。”
端木宪是聪明人,再联想前后,便隐约有点明白了,眸光闪了闪,却是不动声色地又浅啜了一口茶。
待端木纭给他行了礼后,端木宪就出声把众人都给打发了,只留下了端木纭。
对于端木家的其他人而言,这个时机实在太为微妙,四夫人任氏和五夫人倪氏暗暗地交换着眼神,心里都猜测起莫非贺氏的“疯魔症”还和端木纭有什么关系不成?!
众人心中的好奇心更浓,却也不敢在端木宪的跟前放肆,只好抱着满腹的疑惑纷纷告退了。
小贺氏离开前,迟疑地望了端木纭一眼,想起今日有一位年轻公子来找端木纭的事,欲言又止,终究觉得现在不是什么合适的时机,带着端木绮一起离开了。
没一会儿,各房的人都退出了永禧堂。
整个院子都冷清了不少,贺氏去了世安院,那些服侍她的丫鬟也都被撤了,这个永禧堂此时就仿佛一个废弃的院落般,冷清萧索。
院子里剩余的下人皆是夹着尾巴做人,一个个战战兢兢的,不敢放开嗓门说话。
四周只余下那夏夜的虫鸣声与风吹枝叶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反而衬得院子里越发静谧无声,夜渐渐浓了……
端木纭从永禧堂离开的时候,夜色更深邃了,已是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夜空中的银月如同一个银色的圆盘般高高地悬挂在夜幕中,为下方的路人指明了方向。
晚风阵阵拂面而来,那些青葱的树林在夜晚变得黑漆漆的一片,奇形怪状的树影在晚风中张牙舞爪地摇动着,影影绰绰。
端木纭追着圆月的方向朝湛清院走去,步履不疾不徐,仿佛漫步在皎洁的月光中。
她身后的紫藤不近不远地与自家姑娘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心情有些唏嘘,这一天过得实在是颇有种“惊心动魄”感觉,让她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恍然如梦。
前方的端木纭突然停下了脚步,心事重重的紫藤没反应过来,差点就直接撞了上去,幸好她及时收住了脚。
“大姑娘……”紫藤疑惑地看向自家姑娘那娇美的侧颜,清冷的月光洒在端木纭细腻无暇的肌肤上,肌肤微微发着光,就好似那上了釉的白瓷一般。
端木纭仰首望着天上的银月,眼神飘忽了一下,道:“我在想岑督主……”
“岑督主”三个字让紫藤脚下差点一个趔趄,被主子的惊人之语吓得快要脚软。姑娘想岑督主干嘛?总不至于像小八哥一样一直“觊觎”岑督主的荷包吧?!
端木纭没注意到紫藤的异状,继续说道:“不知道还回不回宁江行宫,我想让他给蓁蓁捎些东西。”
紫藤闻言先是神色一松,拍拍胸口,暗道原来如此,接着又觉得哪里不对。
先是四姑娘请岑督主从行宫给姑娘捎东西,现在姑娘又惦记上了岑督主帮着捎东西去行宫……把岑隐和东厂当做驿使来用,这……这真的合适吗?!
紫藤欲言又止地看着端木纭,端木纭已经继续往前走去,嘴里喃喃地细数着她想给端木绯带哪些东西好……
周围的虫鸣声不绝于耳,夜凉如水,下人们知道府里出了大事,也不敢到处乱晃,整个府邸都显得比平日里安静不少。
接下来的三天,也是如此,端木府一直笼罩在一种古怪微妙的气氛中,再也听不到什么欢声笑语,再也看不到人玩闹推搡。
端木宪极为罕见地在家休沐了三天,对外一律宣称是要照顾家里病重的老妻,且下令阖府闭门,无事不得出府。
端木宪是堂堂首辅,自然是朝中众臣关注的焦点,他休沐的事立刻就引来朝中不少官员的注意力。
于是,朝野中,那些与他交好的官员络绎不绝地来府中探望,把门房忙得是像陀螺般转个不停,访客来来去去。
这不,午后,刚升了通政使的刘启方一下了衙门,就特意赶来了端木府慰问端木宪。
端木宪看着刘启方那是感动极了,拉着他好一番推心置腹的感叹:
说起他与贺氏几十年夫妻一直相敬如宾,如今子孙满堂,真是享福的时候,贺氏偏偏在这个时候得了疯魔症,实在是上天无眼;
说起他特意去请了太医过府给贺氏诊治,可是,太医说疯魔症根本没有预防以及治疗之法,能做的唯有把病患给看顾好了;
说起他这两天是如何痛苦哀伤,如何派人遍寻名医良药,然而得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端木宪那一字字、一句句真是听得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把刘启方的眼睛都给说红了,好生安慰了端木宪一番,说了一番“人定胜天”、“奇迹降临”以及“尊夫人定能好转”云云的客套话,只差没说“节哀顺变”了。
半个时辰后,刘启方就告辞了,正好在大门口与吏部尚书游君集交错而过,他自是不会知道同样的对话又在端木宪和游君集又重演了一遍。
而且,这段对话在端木宪休沐的三天中还反复不断地上演着……
每个从端木家离开的官员都是唏嘘不已,觉得首辅大人真是情深义重,又回府也感慨了一番,这些话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在某些人的蓄意推动下,连那些茶馆中的市井小民也说得口沫横飞。
等到三天休沐结束后,端木宪就回了户部衙门当差,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接收到一道道混合着同情、惋惜、慨叹以及悲悯的目光。
此时,朝堂上下的人几乎都已经听说了他家里的事,叹息着这还真是飞来横祸。
哎,端木家的太夫人疯魔了,还真是可怜啊!
第327章 缘分(二更合一)
一上午,从户部一直到宫里的文渊阁,端木宪的身旁几乎就没空过,大臣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赶来慰问。
“多谢林大人挂心了。”
端木宪神情凝重地又打发了一个中年官员,随即就出了文渊阁的大门。
远远地,他就看到一道着大红色麒麟袍的身形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那一身鲜艳的真红色在阳光下红得刺眼。
青年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內侍,手里谨慎地捧着一叠厚厚的折子。
端木宪的步子微缓了一下,随即就目标明确地朝岑隐走去,在距离对方三步的地方停下,拱了拱手,“岑督主,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托福。”岑隐微微一笑,绝美的五官轮廓分明,幽深魅惑的眸子里闪着让人捉摸不定的光芒,只是这么随意地负手而立,就散发着一种神秘莫测的气息。
相比之下,端木宪看似镇定从容,却又隐约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忐忑。
端木宪笑容更深,委婉地说道:“这次多谢岑督主的‘提点’,贱内以后会在府中好生休养的。”
他言下之意是以后贺氏不会再出来了。
岑隐眉头一挑,嘴角泛起一抹似笑非笑,只是那么一个细微的表情就看得端木宪的心一点点地提了起来……
“端木大人,”岑隐随意地抚了抚衣袖,“这人啊该狠下心来的时候,就别心软,免得……”
一阵暖风猛地刮来,吹得上方的枝叶发出哗啦的摇摆声,端木宪心里一惊一乍,心跳砰砰加快。
端木宪三天前从端木纭的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当时气得差点没吐血,贺氏所为简直就是异想天开,闻所未闻,胆大包天……
那一夜,他几乎是彻夜难眠,想过各种可能性,此事若是被皇帝知道了,最好的结果恐怕就是自己告老还乡,从此断了仕途,而最坏的结果,就是自己背上意图操控皇子、站队的罪名,皇帝正值春秋鼎盛,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觊觎他的皇位,尤其是皇子与他们这些权臣重臣。
若是天子雷霆震怒,一怒之下,便是满门抄斩也不无可能。
想着,端木宪的后颈便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脊背更是一阵发凉,心中后怕不已。
岑隐这句话分明是在隐晦地提点自己,不要再让贺氏惹出事端了。
这次的事,可说是岑隐救了端木家满门的性命。
端木家虽然是大皇子的外家,但是端木宪并不认为岑隐是为了大皇子才出手,以岑隐现在的地位,仅仅一个前途未定的皇子,还没资格让他来示好。
甚至,若是岑隐愿意,大概所有的皇子都会求着他扶持自己。
所以——
端木宪动了动眉梢,岑隐会出手果然还是因为自家的四丫头吗?!
端木宪当然也知道这几个月来京里上下都在传岑隐认了四丫头为义妹,原来端木宪也就是当作听个乐子,岑隐虽然特意为四丫头定亲来府中道贺过,但是端木宪心中更倾向这也许是皇帝的意思……如今再细想来,难道岑隐确实是有这个打算的?
端木宪越想越觉得不无可能,心跳更快,只是这次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喜悦。
自家四丫头聪明、机灵、贴心又大方,这京中这么多闺秀中,根本就无人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