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泠
能导致嫡母不惜提出与父亲和离的导火线想来事关重大,章若菱其实也没想过能从端木绯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但是对方方才的表现还是让她意外。
这个端木家的四姑娘不卑不亢,言之有物,而且……
章若菱俯首看向前方的那个棋盘,黑白棋子错综复杂地交杂在一起,棋局中锋芒毕露。
端木绯的棋如嫡母所言,很是不凡。
这位端木四姑娘明明是寒门出身,竟是毫不逊色于世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姑娘,难怪嫡母如此喜欢她。
想着,章若菱目光微微凝滞,静立原地许久。
她不知道嫡母为什么会突然提出和父亲和离,不过,刚刚端木绯的表情告诉她,对方肯定是知道真相的。
天色更暗了,夕阳只剩下西方天空最后一抹黯淡的红色,天空中被一片蒙蒙的灰蓝色所笼罩,衬得庭院中的那些花木草叶显得有些颓废、清冷,草木在晚风中徐徐摇曳着。
章家是四大世家之一,为天下士子之表率,说是位于云端也不为过。章大老爷章文轩作为章家的嫡房嗣子,也是下一任的家主,事无小事。可以想象若是他和离,必将在章家族中乃至整个士林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然而,戚氏并不是一时意气,她立刻就手书了两封书信,在信中写明她欲与夫和离,次日一早就让贴身丫鬟亲自送信去淮北老家给公婆和娘家的双亲,并且打算搬出鸿涛轩。
戚氏给老家的信才刚送出去,章文轩就得到了消息,急急地赶过来,在半途拦住了正要去见舞阳的戚氏,让她追回信。
他们夫妻俩成亲十几年来,这还是起第二次争执,被偶然路过的几位夫人恰好看到了。章家夫妇一向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堪称典范,引得那几位夫人惊诧不已。
有道是非礼勿听,几位夫人站得远并没有听到章家夫妇在吵什么,却能看到章文轩情绪十分激动,面红耳赤。
一时间,哪怕外人还不知道戚氏已经提出了和离,但是整个行宫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章家,私下里议论纷纷。
碧蝉时不时地给端木绯捎来一些她在行宫中听到的言论:
“章大夫人与章大老爷今日在翠风亭里吵了起来,吵得可凶了。”
“当时正好蓝大夫人她们路过,就看到了,现在行宫里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在猜测章大夫人与章大老爷到底是为何起了争执,竟闹得这么厉害……”
“章大夫人还特意去求见了大公主殿下,也不知道所为何事……”
在一片如火如荼的私议声中,戚氏毫不动摇,有条不紊地安排着琐事,七月二十七日,戚氏就正式搬离鸿涛轩。
如今身处行宫,戚氏身为臣妇当然不可能说搬就搬,端木绯很快就从舞阳口中得知,戚氏那日来求见舞阳就是为了请舞阳给她单独安排一处新的宫室。
舞阳虽不知道内情,但是她对戚氏还是颇为敬佩,唏嘘地对着端木绯和涵星好一阵感慨:
“这世道,女子不易。很多女子嫁了人后,哪怕受再多欺负,也只会选择忍气吞声……忍着忍着,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章大夫人会与夫家闹成这样,肯定是章家对不起她,才让她忍无可忍!”
一旁的端木绯和涵星心有戚戚焉,点头如捣蒜。
端木绯叹道:“这章大夫人敢作敢为,令人敬佩。”
“章家乃是传承百年的名门望族,也不过如此……”舞阳摩挲着身前的白瓷茶盅茶盅,嘴角泛出一抹坚定之色,“所以,本宫才不要成亲呢!劳辛劳力的,何苦呢?”
舞阳眸光闪了闪,想起前几日,皇帝又试探地与她说起了亲事,说是他觉得兀吉族的延吉世子文武双,品貌不凡,且身份也与舞阳般配,是一个不错的驸马人选。
舞阳以不想远嫁为由,直接就推了,而皇帝又岂是她一句话可以打发的,幸好当时耿海求见,舞阳就赶紧趁机告退。她现在一个人在公主府过得再惬意不过,何必没事给人找麻烦呢!
大皇姐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的啊。涵星眸光灼灼地看着舞阳,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下巴,有些迟疑了:那自己要不要成亲呢?母妃还说要给自己挑驸马呢,挑驸马好像也也挺有意思的。要不,等母妃挑好了人选,自己再决定?
涵星越想越觉得如此甚好,唇角微翘,闪着一抹狡黠的光彩。
正在饮茶的端木绯恰好看到了,总觉得涵星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是又想到什么古怪的地方去了。
她正想问问,就听舞阳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四皇妹,绯妹妹,不如我们今天一起去帮章大夫人搬家吧!”
涵星和端木绯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齐声应好。
于是乎,三个姑娘出现在了鸿涛轩,两位公主的驾临引来鸿涛轩上下一片哗然,原本就紧绷了好几天的气氛变得越发凝重了。
说是搬家,其实戚氏要收拾的也没多少东西,毕竟这趟来行宫避暑也只带了些常用之物,鸿涛轩里又有内侍和宫女在,端木绯等人特意跑这一趟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替章大夫人撑撑场面。
得知两位公主驾临,戚氏亲自出屋相迎,“大公主殿下,四公主殿下,端木四姑娘。”
三天没见戚氏,端木绯发现她的神情更加柔和,不见萎靡低落,显然并没有为和离的事而烦心,甚至她的眉宇间还透着一抹豁达,仿佛一头雄鹰总算挣脱了束缚在爪子上的镣铐,终于可以海阔天空了。
一袭海棠红莲花缠枝纹织金褙子的舞阳看来精神奕奕,爽朗地笑道:“章大夫人无须多礼,今日本宫与四皇妹、绯妹妹是来帮夫人‘搬家’的。”
舞阳故意在“搬家”二字上放缓了语速,意味深长。
看着眼前这三个朝气蓬勃的少女,戚氏笑了,神态更加温和,喜悦之余,心中又有一种微妙的感慨。萍水相逢之人有时候比自己最亲近的枕边人反而更体贴你,相反……
戚氏没有再想下去,伸手做请状,迎了三个姑娘进屋。
姑娘们才刚进了东次间,就听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女声:“母亲,母亲……”
章若菱匆匆来了,自己打帘进了东次间,却发现两位公主和端木绯也在,怔了怔。
她深吸一口气,很快就恢复成平日端庄大方的样子,走上前给两位公主行了礼,然后才上前又对着戚氏屈膝行礼,哀求道:“母亲,求您不要搬走。”章若菱眨了眨眼,一双乌黑的杏眸隐隐泛着一层泪光,眼眶发红。
这个时候,章若菱也顾不上这里有外人了,四周摆了半屋子的箱子匣子看得她心中忐忑不已。
这几日,行宫中已经有不少关于章家的流言,这些流言难免也传入章若菱耳中,章若菱只要走在鸿涛轩外,就会引来不少打量探究的目光和细碎的窃窃私语声。
她对嫡母的性子也有几分了解,外柔内刚,如果嫡母真的搬走了,事情恐怕就真的会走到不可转圜的地步!
若是父亲与嫡母真的和离,章家百年清誉就会毁于一旦!
戚氏看着前方满面焦急、形容无措的章若菱,心情有些复杂。
这几天,她都没有见章若菱,哪怕对方来给她晨昏定省,都被她吩咐丫鬟打发了。
有些事与章若菱说也没有意义,她不过是孩子而已,上一辈的事迁怒到她身上也不能改变任何现实。
短短的几天,对于戚氏仿佛经年,她以为夜里她会睡不着,没想到这几天她都睡得安稳极了。
这约莫就是尘埃落定的感觉吧。
她是不可能再走回头路的!
“菱姐儿,此事我自有主张,你先回去吧。”戚氏的声音不疾不徐,温和却坚定,仿佛一棵苍天大树般无可撼动。
“……”章若菱小嘴微张,还想再劝,但还是咽了回去,她犹豫了一下,福了福身,温顺地说道,“是,母亲。”
章若菱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步履加快,眼底掩不住焦急之色,她要去找父亲,此时此刻也唯有父亲可以劝住嫡母了。
章若菱来去匆匆,她的步履声很快远去。
第337章 真相
屋子里没有人在意章若菱的离去,端木绯环视着四周,东次间里此刻一片狼藉,那些箱子匣子有的开着,有的合着,可以看到那些装在箱子里的衣裳、锦被、器皿、字画等等。
东西已经收拾了七七八八,在王嬷嬷和雨薇一一检查后,就吩咐婆子合上箱子,把箱子一箱箱地搬了出去……只余那些书籍和字画到最后,由几个贴身丫鬟看管着,亲自随婆子搬了出去。
很显然,在戚氏的眼里,那些首饰衣裳之类的,还不如这些书籍字画来得重要。
三个姑娘也难免注意到戚氏亲手拿着一个竹制的卷筒,她如此郑重其事,自然对这其中的字画十分珍视。
涵星立刻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好奇地问道“章大夫人,这里面装的可是夫人前几日画的那幅《马球图》?”
听到马球图,舞阳一下子就被挑起了些许兴致,她早就从涵星那里听说过,马球比赛那日,戚氏画了一幅妙不可言的《仕女马球图》,之前还惋惜着没能亲眼看到,现在机会就来了。她早想看看绯妹妹和飞翩在画里到底有多神气。
三个姑娘皆是目光灼灼地看着戚氏,谁想,戚氏摇了摇头,看向了手中的卷筒,“这是楚大姑娘生前的遗作。”
这个答案对于三位姑娘而言,都有几分猝不及防的感觉。
四周静了一瞬,舞阳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戚氏手里的卷筒,眸底明明暗暗,弹指间,眸中似是闪过了许许多多……
“这幅画是我特意派人去找宣国公借来的,是楚大姑娘生前的最后一幅画。”戚氏没注意到舞阳的异状,她的目光正看向端木绯,这幅画本是她特意借来想给端木绯一赏。
舞阳闻言,神色更为复杂,徐徐道“章大夫人,可是一幅《飞瀑图》?”
别人也许不知道这幅《飞瀑图》,舞阳是楚青辞最好的朋友,她自然是知道的。
“正是。”戚氏有些惊讶地看向了舞阳,点了点头。她来京城不久,楚青辞也早就过世,因此她并没有听说过舞阳和楚青辞之间的关系。
涵星挑了挑眉,隐约记得不久前绯表妹在清澜殿替戚氏改了画后,戚氏曾提过楚青辞的这幅《飞瀑图》,也被挑起了几分好奇心。
“大公主殿下,四公主殿下,端木四姑娘,择日不如撞日。”戚氏微微一笑,她几次想给端木绯看画,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干脆就直言相邀,“一会儿,等安顿好后,我们一起来一赏此画,三位以为如何?”
这句话正合涵星的心意,她迫不急待地应下了。
端木绯在一旁点头如捣蒜,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一汪清泉,清澈见底。
太好了!端木绯期待地合掌,她也好久没看到这幅《飞瀑图》了。
她那双大眼睛似是会说话般,看得戚氏不由会心一笑,眼神更加柔和,这一瞬,章家的那些糟心事被她数抛诸脑后。
众人忙忙碌碌,甚至连端木绯都自告奋勇地帮戚氏捧了个装满小印、石料的小匣子,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她捧着一个什么宝贝似的,看得章大夫人、舞阳与涵星都是忍俊不禁,彼此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浅笑。
没一个时辰,那些东西就搬到了行宫西北角的香竹苑,这是一个偏僻的小宫室,布置也有些简陋。
一进堂屋,就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鼻而来,很显然,这间屋子已经闲置了许久,里面的家具也有些半新不旧。
舞阳有些无奈地解释道“章大夫人,行宫中大多宫室都已经住了人了,所以暂时只能腾出这里。”连这些家具都是舞阳昨日临时吩咐內侍搬来此处的。
这间屋子确实不如鸿涛轩般富丽雅致,不过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
只需要稍稍装饰一番,自然能焕然一新。
“我看这里不错,”戚氏笑眯眯地说道,“后面还有一片竹林,正方便我吟诗作画,风雅得很。”
“是啊,外面那片还是湘妃竹呢。”端木绯点头附和道,眸子晶亮,“这么好的院子居然被荒废了。”
湘妃竹十分名贵,那竹上自身的斑痕可说是天然的装饰,可以制成湘妃帘、笔杆和折扇等等。端木绯想着就有些手痒痒,要不,她和舞阳商量一下,让她截一段湘妃竹拿回去制扇。
看着端木绯那眸生异彩的小模样,戚氏勾唇笑了,心头浮现一个主意,提议道“反正这屋里暂时还没收拾好,干脆我们去后边的竹林小坐吧,正好饮茶、赏画。”
这个提议迎来三个姑娘齐齐的附和声。
主子一声令下,那些丫鬟婆子很快就行动了起来,搬桌子搬椅子,没一会儿功夫,就在竹林外摆好了两张大案,四把酸枝木玫瑰椅,又备好了红泥小炉开始烧水煮茶。
此时正是巳时过半,天气本有些炎热,不过这后院中却很是清幽,那茂密的竹林把炽热的阳光挡在了外面,只听那风拂竹叶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四人皆是神情惬意地呼吸着庭院里清新的空气,感觉浑身一轻。
丫鬟见壶里的水开了,急忙去给众人都泡了一盅普洱茶,戚氏则亲自把手里的卷筒打开了,取出了放在其中的画卷,仔细地平铺在了其中一张大案上。
画纸上,重重叠叠的山峦高耸连绵,高低疏密,远处群山峻岭,近处杂树丛生,远近分明,乍一看,七八道银色的飞瀑从一座座山峰的最高处奔腾直泻,飞流直下三千尺,溪水缓缓地流淌于山涧迂曲而来,直流到近前……那清澈明净的溪水似乎触手可及。既有瀑布的急,又有溪水的缓;既有山峦的暗,又有水的明,可谓有急有缓,有暗有明,相得益彰。
再细细一观,又会发现那七八道飞瀑分明是同一道瀑布,沿着山势由高而低地蜿蜒而下,九曲十八弯……
戚氏每一次看这幅画,都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不已。
这幅画构图恢宏而精当,笔墨精准,气韵明快、洒脱而隽逸,具高远之致,令观者生敬。
戚氏可以想象能画出这幅《飞瀑图》的楚大姑娘想来是一位心胸开阔而又心细如发的姑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