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泠
皇帝口中的祐显名慕祐显,乃是大盛的大皇子殿下,端木贵妃所出。
坐在端木纭右手边的端木绯正捧着茶盅饮茶,闻言,微微蹙眉。
她放下了茶盅,正欲开口,就听另一个阴柔的嗓音响起:“老爷,那夫人可得不高兴了,说不得要河东狮吼一番。”
岑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唇边带笑,向上首的皇帝行了礼。
皇帝虽被打断了话,却也没恼,爽朗地笑道:“说的也是,倒是我疏忽了。”
端木贵妃名为贵妃,实则只是妾,按礼,妾的亲眷可算不上亲眷。这声“姑父”一喊,可不是在打皇后的脸嘛?若是传扬出去,说不得那些冥顽不灵的御使们又要上折子了,实在麻烦的紧。
“阿隐,还是你想的周。”皇帝眉眼舒展,看来心情更为疏朗,随手招呼道,“出门在外就别这么多礼了,坐吧。”
岑隐若无其事地应了,在下首坐下,若无其事地与皇帝闲话着,直到,外头的锦衣卫在帘外禀道:“老爷,刘大人来了。”
坐在端木纭对面的姜姑娘心中一惊,但努力压抑着心头的震惊,不动声色。
她多少有些猜出对方的身份不同寻常,现在这句“刘大人”等于是肯定了她的某些猜测,看来这位“慕老爷”很可能是某位宗室勋贵,所以才能随意把一个官员叫来这茶铺训斥。
“让他进来。”皇帝神色微冷,淡淡道。
岑隐起身,向三位姑娘温和地笑道:“两位端木姑娘,还有这位姜姑娘,这里闷得慌,不如去内堂喝杯茶!”
三个姑娘从善如流地打帘去了内堂,跟着,一个穿着天青色常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就冷汗涔涔地进来拜见皇帝。
之后,次间里就传出了皇帝冷厉不悦的斥责声:
“刘启方,你这京兆尹就是这么管理京城治安的?!”
“光天化日之下,皇城根上,就有人敢直接强抢路人了?!”
“京中流民为患,你这京兆尹又在干什么?!安置流民,维护京城治安难道不是你分内之事!”
“……”
皇帝越说越气,起初声音不大,若隐若现……渐渐地,音量越来越响亮,隔着那道门帘都能感受到他的雷霆之怒。
可怜京兆尹刘启方只能唯唯诺诺,不敢做一声辩解。
内堂里,端木纭和端木绯径自饮茶,只当做什么也没听到,唯有姜姑娘神色惴惴,不时朝那道通往内堂的门帘瞟去。
须臾,刘启方就被皇帝冷声挥退了。
次间里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皇帝和岑隐。
皇帝喝了杯內侍奉上的热茶,周身那股慑人的气势淡去了不少。
他的目光看向了通向内堂的门帘,心念一动,想把端木纭她们再叫出来说话。
岑隐在皇帝身旁数年,只从他神色间细微的变化,就猜出他的意图,却是若无其事地笑着禀道:“老爷,属下刚才得了消息,太夫人已经快到京城,今天天黑前应该可以抵京了。”
岑隐说得太夫人当然是指太后,太后月前去礼佛,直到今日方才归来。
“不是说明天才到吗?”皇帝有些意外,立刻就站起身来,“回去吧。”
皇帝没再多留,带着岑隐和几个锦衣卫浩浩荡荡地走了。
端木绯听着他们走出了外面的铺子,听着外面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外面彻底地安静了下来,连带内堂里都是一片死寂。
皇帝这尊大佛总算是走了!端木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下意识抬眼看着身旁的端木纭。
端木纭正垂眸捧起茶盅,侧脸的轮廓鲜明,长翘的眼睫如蝉翼般微微颤动着,从窗口洒来的阳光在她的小脸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碎金,美得仿佛不似真人。
端木绯直愣愣地看着端木纭好一会儿,心里既自豪又纠结地暗暗叹息:姐姐的容貌太出众了,以后遇到皇帝还是避着些为妙……毕竟,从皇帝平常的行事看,在某些事上似乎不太拘小节。
而皇家也从来就是最不讲规矩的,纵观历史,皇帝纳姑侄、收乳娘、夺弟媳等等的荒唐事也没少过……今上不是也才刚收了一对杨氏姐妹花嘛?!
刚才多亏了岑隐轻描淡写地把“姑父”那个话题带了过去……岑隐待她们姐妹委实不薄。
端木绯想着和岑隐相识来的种种,暗自记下了对方的这份好意与人情。
端木纭和端木绯又特意多留了一盏茶功夫,感觉锦衣卫引起的骚动平息了,这才起身与姜姑娘告辞,姜姑娘热情地再次相送。
当三人走到铺子口的时候,姜姑娘犹豫了一下后,忍不住捏中手中的帕子说道:“端木大姑娘,端木四姑娘,刚才那位……”
她想问皇帝的身份,端木绯微微一笑,伸出一根白生生的食指压在了粉润的嘴唇上,只说了五个字:
“佛曰,不可说。”
外面的昌兴街已经又恢复了原本的繁华,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热闹喧哗,也有人远远地指着这里窃窃私语。
姐妹俩还记得来意,没急着回尚书府,携手沿街缓行,打量着街上的环境,言笑晏晏。
这昌兴街就是条店铺街,不仅有茶叶铺、茶楼,还有布庄、首饰铺、胭脂水粉铺、书铺……可说是应有尽有。
姐妹俩一边走,一边看,等走完这条街,她们身后的两个丫鬟已经是大包小包地拎了不少东西,满载而归地坐上马车离开了昌兴街。
在马车规律的晃动声中,端木纭含笑问道:“蓁蓁,你说我们开什么铺子好?”
端木绯就兴致勃勃地把刚才看到的铺子统统都说了一遍,然后笑吟吟地歪着脑袋道:“姐姐,我看了看,这昌兴街正好还缺一种铺子,又非常适合我们。”
端木纭唇角的笑意更浓,“我们一起说好不好?”
端木纭伸出三根修长的手指,从“三”开始比手指,当她比到“一”时,姐妹俩同时脱口而出:
“绣庄。”
清脆整齐的声音在车厢里蓦然响起,姐妹俩都发出了轻快而默契的欢笑声。
这条昌兴街上正好缺一家绣庄,而绣庄里请的是绣娘,对于姐妹俩而言,最合适不过。
“可是,姐姐,我们现在一没掌柜,二没绣娘。”端木绯数着手指道,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不觉得烦恼,反而觉得有趣。
“不着急,反正是我们自家的铺子,不要租金,我们一步步来就是。”
端木纭揉了揉妹妹柔软的发顶,乌黑的眼眸熠熠生辉。
“嗯。”
端木绯点头乖巧地应了一声,与此同时,车厢外传来车夫挥动马鞭的声音,马车似乎驶出了昌兴街,车速还是变快。
端木绯随手挑开窗户一角,朝窗外的街道看去,路边一双空洞的眼眸正好映入她的眼帘。
四五个面黄肌瘦的乞丐正跪在路边冷硬的地面上,身前放着一个个残缺污浊的空碗。
京城里的乞丐似乎又更多了……
想到刚才那个抢走了皇帝钱袋的乞儿,端木绯的眼眸变得更为幽深,又放下了窗帘。
她们的马车一路不曾停歇,飞快地穿行在街头小巷,一炷香后,就抵达了尚书府,刚好才申时而已,天色尚早。
姐妹俩一回到湛清院,张嬷嬷就急匆匆地迎了上来,面露焦色,禀道:“大姑娘,四姑娘,四夫人半个多时辰前来过一趟……”
二人才坐下,没来得及问四夫人所为何事,就听外面的庭院里隐约传来了一阵喧哗声,似乎有什么人在争吵着。
紧接着,门帘一翻,碧蝉小跑着进来了,通禀道:“大姑娘,四姑娘,四夫人来了,气……”气冲冲的。
碧蝉的话没说完,一个二十来岁的美妇一把推开她,满脸怒容地走了进来,正是四夫人任氏。
碧蝉顿时噤声,不敢再往下说。
任氏穿了一件鹦鹉绿十样锦妆花褙子,一头浓密的青丝梳了一个牡丹髻,插着一支攒珠累丝金凤钗,步履间,钗上的金色流苏剧烈摇晃着。
一进屋,她的目光就犀利地落在了端木绯身上,“端木绯!”
任氏横冲直撞地快步来到端木绯跟前,抬手就指着她的鼻子斥道:“你说,你究竟给缡姐儿吃了什么?!”她眸含戾气,咬牙切齿,一副“恨不得撕了端木绯”的模样。
四夫人任氏嫁入端木家已经九年了,却只得一女端木缡,年方六岁,平时是如珠如宝般养着,捧在手里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可以说,端木缡就是任氏的命根子。
端木绯想了想,就答道:“六妹妹上午在璇玑堂问我要石榴汁喝,我就让绿萝拿了一壶过来给她。”
“果然是你害我的缡姐儿!”任氏怒不可遏,心火直冲脑门,想也不想地扬手就一巴掌朝端木绯白皙的面颊扇去……
端木纭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任氏的右臂,毫不避讳地与任氏怒目直视,冷声道:“四婶母,您这是做什么?”
“你还问我做什么?!”任氏双眼圆瞪,嗤笑了一声,另一只手再次指向了端木绯,五官微微扭曲,“是我该问你妹妹,我家缡姐儿到底是哪里得罪她了,她要这样害她?!缡姐儿从闺学回来就腹泄不止,还不是喝了这石榴汁的缘故?!”
想到女儿那苍白虚弱的模样,任氏就心如刀绞,怒火中烧,恨不得让端木绯把女儿遭的罪也都受一遍!
端木绯眉头微蹙,说道:“这不可能。我给六妹妹的石榴汁是新鲜石榴所制,我这几天都在吃,一直好好的。四婶母还是去查查六妹妹是不是吃坏了别的东西?”
任氏闻言更怒,猛地一甩手,从端木纭的桎梏中挣脱出来,对着端木绯甩袖冷哼道:“你一个傻子吃了当然没事!”她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屑和鄙夷。
端木绯看着任氏的眼神渐渐疏离,她自认不是那种非要把脸凑上去让别人打一巴掌的良善之人。
“四婶母,”端木绯黑白分明的眼眸一霎不霎地盯着任氏,不紧不慢地说道,“六妹妹吃坏了东西,我也很担心,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可是,既然四婶母是这么看待我的,那么……”
她停顿了一下,原本温和清亮的眼眸瞬间变得冰冷。
“送客!”
最后两个字不留一点情面。
一旁的张嬷嬷和几个丫鬟也都觉得今天四夫人实在是欺人太甚,端木绯一声令下,张嬷嬷立刻就不客气地对着任氏伸手做请状,“四夫人,请。”
“端木绯,你害了我家缡姐儿还有道……放肆!你们几个奴婢敢对我无礼……”
这一次,任氏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嬷嬷和丫鬟们合力推搡了出去,只余下门帘还在半空中轻颤不已。
任氏走了,东次间里陷入一片寂静,落针可闻,空气微凝。
端木绯沉吟一下后,吩咐碧蝉道:“碧蝉,你去菡萏院那边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碧蝉应了一声后,就退下了,与送走了任氏又回来的张嬷嬷交错而过。
“大姑娘,四姑娘,”张嬷嬷面露愁容地说道,“奴婢看四夫人似乎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端木绯随意地挥了挥手,不以为意道:“我问心无愧,不用担心。”
张嬷嬷欲言又止,而端木绯只当没看到,吩咐绿萝和紫藤把今日在昌兴街买的东西先收拾一下。
丫鬟们各自忙碌起来,井井有条,没一会儿功夫就把堆在东次间里的大包小包都收拾归置好了。
金乌西坠,湛清院里一片宁静祥和,草木萧瑟,秋意浓浓。
约莫一炷香后,碧蝉气喘吁吁地小跑着回来了,带回了她打听到的消息。
“四姑娘,六姑娘从闺学回去后就开始腹泄,后来更是腹泻不止……四夫人请了千金堂的程大夫过来给六姑娘看过了,程大夫说是吃坏了东西,给六姑娘扎了针,刚才又灌了药,总算是止了泻,不过人还有点虚弱……”
端木绯面露沉吟之色,室内一时沉默。
微风拂过时,枝叶沙沙作响。
绿萝俏脸发白,不安地往前走了半步,讷讷道:“四姑娘,这石榴汁是奴婢亲眼看着小厨房的丫鬟榨的,后来在璇玑堂里,又是奴婢亲自送去给六姑娘的,没经过别人的手啊……”
端木绯抬手示意绿萝噤声,又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