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李穆雇了一条船,扶着洛神上了船。阿停也不用他扶,早自己迫不及待地跳了上去。同行的琼树樱桃等人,也纷纷提着食篮和装了伞帐巾帕等外出随身之物的包袱,高高兴兴地登上了船。
众人坐稳。那船夫一声吆喝,口里唱着渔歌,船便向着金山迎风而去。到了山脚,一行人登岸,在桃林里走走停停,游了半日,至傍晚,因听闻金山寺的素斋极是有名,便又登山入寺。
此间方丈认得李穆,听知客僧报,说他今日领了家眷入寺用斋,忙亲自出来相迎,见他身边傍着一个面覆幕离的女子,虽看不清面容,观身段衣着,是为妙龄,女子旁又一个十来岁的少女,后头跟了五六个仆妇侍女样子的人,知是李穆家眷,其妻高氏女郎,自不方便细看,和李穆寒暄过后,便将人引入上房,命人端茶送水。
须臾,斋饭陆续送上。菇笋腐竹,豆芽素鸡,虽都只是寻常的素菜,但烹得却极为用心。更喜杯盘明洁,相得益彰,加上众人游了半日,腹中饥饿,入口只觉十分美味,连饭量一向小的洛神,也禁不住多吃了几口。
饭毕上茶之时,那知客僧道今夜戌时左右,会有江潮流过金山脚。今夜的潮水,照了往年经验,应是入春以来,潮头最高的一次,人既已到了寺中,若不观潮,有些可惜。
莫说阿停蠢蠢欲动,在旁不住地撺掇,便是洛神,听了也有些心动。
她自小长于建康。白鹭洲畔,江潮泛滥。原本对于大江夜潮,也不陌生。
但今日,或许是身畔多了个陪伴之人,竟觉什么都新鲜好玩。
其实昨夜被折腾了大半宿,今日又游了半日,腿脚早就乏力,但心里却不舍得就这么回去,不用阿停撺掇,自己看向了李穆。
也不用她开口,李穆只瞧了她一眼,便捕到了她眼眸里的期待之意。
她既还想观看春江夜潮,他又怎会拒绝?含笑点头。于是一行人便继续盘桓在寺里,等那夜潮到来。
说来也是好笑。原本是阿停期待最甚,天一黑,月才出江,她便迫不及待地去了游龙台,道要在那里坐等江潮。不想因了白天奔来跑去,很是辛苦,晚饭又吃得太多,渐渐犯困,打着哈欠回来了,道自己不如先睡一会儿,等潮水来了,叫阿兄阿嫂唤她。
洛神答应。阿停便放心睡去。
夜潮还未到,洛神随了李穆先夜游山寺。两人从观音阁里出来之时,听知客僧说潮水快要到了,她想起阿停的叮嘱,急忙亲自回来去唤。不想她却睡得死死,一连叫了数声,不过只翻了个身,咂吧几下嘴,又呼呼地睡了过去。
洛神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正想再推醒她,身畔伸过来了一只手,将她手悄悄地捏住了。
“叫她睡吧!我们自去观潮。”
李穆附耳过来,低低道了一句,便牵了她手,转身带出了她。
山中月光皎洁,道旁树影重重。
洛神被身畔的男子握了手,牵着,慢慢地走在被月光洗成白色的山阶之上,朝着观潮台而去。
空气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早春特有的花木香气。耳畔静悄悄的,偶只闻几声藏在昏暗里的夜鸟惊飞之时,发出的翅膀扑腾之声。
这个初春的江畔月夜,是如此的闲适和安宁。
洛神驻足,站在了脚下的这块观潮台上。
春江明月,冉冉东升。
远处,视线的尽头,一道宛若白线的潮水,正向着金山漫涌而来,渐渐到了近前,因江道陡然变窄,潮头急促回旋,拍击着江岸岩石,漫卷出片片雪浪。
春潮疾过,江面陡涨,波光粼粼,犹如接天连海,一望无际。
这个夜,江水流,月朦胧,烟波袅渺。
江畔桃花,在这春夜月影的映照之下,亦宛若梦中的一片飞花幻影。
洛神靠在身畔男子的肩臂之上,一动不动,整个人,沉浸在了这片如梦的月光之下。
忽然,耳畔传来一阵清越的山寺禅钟之声。
钟声尚未消去,远处,也不知江渚的何方,应和似的,随风又起了声声渔鼓,中间夹杂几缕苍凉歌声。
细听,唱的竟是思乡古曲。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歌声飘飘渺渺,曲不成调,隐约可辨,带了旧都洛阳的几分残余口音。
才不过几声,便低了下去,渐至消隐。
只剩禅钟声声,余音袅袅,散入一片江波月影。
洛神猜想,那应是早年南渡而来的故地东都之人,今夜泛舟江上,触景生情,才唱了这一曲古之宋人的思乡之谣。
她生于南朝,长于建康。记事起,江北的中原,便已是胡人之地。
哪怕自己的名字,也是因了洛河而来。但对那片从未踏足过的中原之地,其实也并无多深的执念。
但在如此一个春江花月的夜晚,许是受了方才那苍凉思乡古曲的感染,想起中原如今依旧胡马嘶鸣,想到阿耶当年的北伐之举,心下竟也微微有所触动。
她抬头,望向身边的李穆,看到他的双目正眺望着前方。
她不禁亦随了他,望向大江之彼。
入目,月影茫茫,一片虚空,唯江潮不息,从脚下滚滚而过。
他一直望着,沉默不言,目光仿佛越过了夜色下的这道大江天堑,望向对岸那片她目力无法企及的地方。
“你在想什么?”
她不禁迷惘,跟着他又望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她看到他被唤了回来,低下头,凝视着自己,久久,却还是没有答她。
月光之下,他面容端肃,目光沉凝。
这样的一个他,是她此前未曾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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