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罗伏也道:“宿大人说得正是,殿下千金之躯,末将受卫大人之命护殿下安危,今日纵是拼尽我们所有人的性命,也要保住殿下!”
程昶笑了笑,声音渺然:“不用了。”
他说:“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但是……在我的家乡,人命不分贵贱,都一样宝贵,你们不必为我牺牲……”
周身疼痛锥心刺骨,心上犹如烈火焚燃。
程昶一点力气也无了,凭着本能站起身,最后叮嘱宿台:“跟阿汀说……”
说什么呢?
说如果他还能回来,一定会再来找她。
可是,他若回不来呢?
若回不来,他也会让人在另一个世界的墓志铭上刻上碑文,说他一直想娶一个人为妻,可惜,未能如愿。
不过,若是这样,便也不必对她说了吧。
程昶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身边除了兵乱与烈火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直到双足失去力气,伏倒在地,才发现几个殿前司的禁卫已然追到了近前。
程昶抬起头,模糊中,只能从他们身上的禁卫服辨出他们中没有归德将军。
大概是宣稚派出来找他的几个武卫队之一。
瞎猫遇上死耗子,撞上了。程昶在心中嘲弄着想。
这日的黄昏之光极盛极烈,伴着山间苍茫的风声,吹得程昶周身锦衣云纹浮动。
貌若天人的公子就这么伏在地上,脸色惨白得近乎透明,嘴角鲜血顺着下颌,一滴一滴淌落在地,霞光倾洒在清俊的眉眼,为那双温柔的眸子蒙上一层乖戾的,发红的阴翳,红得亦要滴出血来。
有人要他的命。
他不甘心。
听说人若含恨而死,会沦落九幽地狱。
那么他这个三世善人,自此往后真的会化为厉鬼吧。
“世子殿下,对不住了。”身前的殿前司武卫长提刀走上前来。
程昶抬目看向远方,黄昏逢魔,通红近如异象般的晚霞与这满山苍翠融为一体,似要在山野间炸开一团又一团的血火。
“三哥!”
“程老师!”
“程昶,醒醒!”
天地轮转,时空颠倒,命轨交织的一瞬,世间纶音如潮水般响起,菩提花即将绽放。
然而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忽然传来一声清唤。
“三公子——”
破风之音随之袭来,铿然撞在劈来的横刀之上,一柄红缨枪倏然荡开杀意,插入眼前地面三寸。
仿佛天地间的风声都被惊动,纶音如潮来如潮而退,菩提花收起花瓣,泯灭于凡空之中。
程昶愕然别过脸看去,满山苍翠与乱象之间,一袭红衣如火,朝他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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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五章
云浠迫得近前, 拔出插入地面的红缨枪,持枪在程昶跟前一挡, 斥问:“殿前司因何伤人?!”
殿前司武卫长本是受宣稚之意取三公子性命, 眼下乍然见到云浠,不知是生了什么变故, 再往云浠的来路上一看,遥遥千余人,也不知她统共带了多少兵马来明隐寺。
殿前司埋伏在平南山中的人虽多, 但大都藏于垂恩宫附近,就这么仓促与明威将军所率的忠勇部对上实属不智,何况寺里寺外还有陵王的大军。
武卫长于是暗道一声:“走!”带着自己的卫队迅速撤走了。
云浠没有派人追,她很快收了枪,见程昶嘴角与衣衫上到处都是血, 连忙将他扶起身, 急问:“三公子你怎么样?可是哪里受伤了?”
不知是不是濒死的危机解除, 时空颠倒所带来的剧痛慢慢自周身退去,眼前视野逐渐清晰,听觉亦恢复如常。
虽然仍旧十分乏力, 但在涛澜烈火里饱受砭灼的心总算落到实处了。
神志回笼,程昶缓了半晌, 回道:“我没有受伤。”
然后他说:“阿汀, 你不该来。”
云浠仔细看了看程昶的衣衫,上面并无裂口,心知他没有受外伤, 微微松了口气。
她抬起袖口为他揩去嘴角的血渍,一面说道:“三公子深陷绝境,我不能不管。三公子担心我受牵连,可以什么都不与我说,然后撇下我,独自一人赴险,可是我做不到独善其身。”
云浠说这话的时候双眸是低低垂着的,言语间竟有些负气。
程昶听出她的怨怪之意,解释道:“如果今日的生逢绝境的只有我,所累及的只有你,我就是拉上你,一起共赴险局也没什么。但是,阿汀,你不是一个人,你身在将门之家。”
每回深陷绝境都是孤身一人,若是可以,他何尝不愿意有人与他同生共死?
可是她是将门之女,如今更是当朝将军,他既然被昭元帝打上“反贼”之名,她若带兵帮了他,难道要让世代忠烈的忠勇侯府名声尽毁,成为叛国犯上的贼子?
即便她有法子为忠勇侯府脱罪,他不能让她冒此风险,那么多无辜的将士一旦受牵连该怎么办?
这世上生死是大,正因为此,每个人的命都是命,没有谁该为谁牺牲,这便是他的方圆。
山野间的拼杀声沸反盈天,宣武将军所率兵马撞破寺门,已杀到明隐寺里头来了。
程鸣升战死,游骑将军被擒,辅国将军的残部四散溃逃,没有这万余人相助,翊卫司的禁卫军就算再骁勇善战,奈何敌众我寡,被陵王的兵马打得节节败退。
山中局势混乱不堪,翊卫司正面迎敌,几支陷于兵乱的殿前司武卫队急于突围,到处都在厮杀。
更远处,许多庙宇都着了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将这日暮天穹烧成一团诡异的血红。
宿台与罗伏结束了与殿前司的缠斗,赶来程昶这边,二人见程昶无恙,知是云浠在最危急之刻护住了他,同时与她谢过。
崔裕甩开追兵,朝云浠抱手道:“将军,宣武将军方才已带兵朝这边来了,他的人已经发现我们了!”
形势危急,一众人也顾不上礼数,宿台听了崔裕的话,立刻就问:“你们带了多少将士?”
云浠道:“本来有两万,但我今日之所以能顺利潜藏入明隐寺,全凭与裴阑合作,现今大半兵马都舍了他,手上只有两千。”
两千将士听起来虽众,但于眼下的局势而言实在杯水车薪。
不提陵王手上有兵马近十万,昭元帝的殿前司禁军更是只多不少。宣武将军已从东面破寺门而入,怀集、张岳几位将军也从明隐寺西北赶来集合,更莫要说潜藏在这寺中昭元帝的人。
他们中,无论是谁,都是想要程昶的命的。
忽地一声巨响,一座庙宇经不住烈火焚烧,轰然坍塌了,浓重的灰霾在断垣上落定,露出后头身着银甲的士兵。
宣武的人。
“小心!”
下一刻,罗伏高声提醒。
宣武的阵前兵一看到云浠等人,想也不想,第一时间张弓搭箭,好在云浠反应极快,摘下红缨枪,横枪一扫,将飞来的箭矢挡开,在崔裕的掩户下,迅速撤去一座佛塔之后。
宣武的人似没有追来,但一众人不敢懈怠,沿着佛塔后的小径,往最近山路疾去。
路上,崔裕问:“将军,我们去哪里?”
云浠仔细想了想,心中尚未有答案,便听程昶道:“去垂恩宫。”
“不行。”云浠道,“陛下既这样都不愿放过三公子,垂恩宫附近必然埋伏了大批殿前司的兵马,若去那里,三公子只怕会更危险。”
她想了想,斩钉截铁道:“往南走,我们护三公子下山。”
说着,转身便要改道。
程昶握紧云浠的手,拉着她站定,说道:“眼下陵王知道裴阑背叛他,必然早已派人去了明隐寺南门,殿前司不愿放过的人只我一个罢了,我们如果往山下走,如果遇上陵王的人,生还的可能又有多少?”
“可是——”
“我知道,对我来说,最好的选择的确是下山,从此以后离开金陵,可是这样太冒险了,就算我们可以从陵王的追兵里突围,岂知裴铭不会派人来路上拦截我们?此前西南方向的火|药已经炸了一枚,陵王这个人做事万无一失,你又怎知山外没有更多火|药?再说往垂恩宫走,我未必没有生机。”
程昶略沉了口气,“陛下早就在山中埋了人,随时可以取我性命,可是此前陵王的兵马攻来山下,形势如此危急,他却要等田望安把宗室带走了才对我下诛杀令,说明什么?说明他不想让人知道我是被他杀的,他想做一个我是死于乱军之中的假象。只要我们趁着陵王与殿前司恶斗之际,先一步出现在垂恩宫,出现在宗室们面前,我便可以转危为安。”
虽然这个转危为安也许只是暂时的,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万全之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身后传来追兵的声音,离垂恩宫最近的一条路上烈火灼灼,四处是焚烧的庙宇,但是他们管不了那么多了,云浠听了程昶的话,一点头,步子一折,自烈焰焚灼的长道上穿行而过。
路上不是没有遇到宣武与怀集的人,却要多谢这大火,陵王的兵马怠于在火中拼杀,让他们躲过了一劫又一劫。
可惜饶是如此,四周的行军之声愈沉,似乎有更多陵王的兵马在附近集结。
山野中回荡着传令之声,夜色虽然来临,火光却让他们没有一处可藏身之地。
垂恩宫去不了,若寺庙被封锁,他们迟早都是死路一条。
“将军,前面的路走不了了,怀集将军与张岳将军带着人从西面赶来,正在前面佛塔前列阵。我们只能往东撤。”崔裕自前方探完路回来禀道。
“不能往东,宣武就是从东面来的,陵王也在那里。”宿台道。
垂恩宫就在三里之外,可是两条前往垂恩宫的山路都被堵死,所剩唯一的一条……云浠看了眼前方,三层高的观音阁浸在一片火海里,犹如阴司冥王之宫。
这座冥宫虽穿行不了,但如果绕行,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行军的声音逼近,夜色中,浮现出一列一列银光如水的身影,怀集将军带着兵,出现在众人近前。
他带兵杀了一日,早已杀红了眼,眼下看到火色夜影下仓惶逃生的人,本能地提起剑,高声吩咐:“放箭!”
一瞬间,箭矢如雨,铺天盖地地袭来。
程昶早有准备,牵着云浠避入冥宫之后,忽然松开她的手:“你快走。”
“三公子?”云浠愣道。
程昶道:“这个局面如果你我都留下,谁都活不成。他们要杀的人是我,如果看到我,应该可以暂时罢手。你快走,绕过这座观音阁往下山去,一定可以保命。”
云浠道:“不行,我今日来就是为护三公子安危,怎么可以抛下三公子独自保命?”
她顿了顿,又说:“三公子你快走,怀集不知道我今日会上山来,有我迎敌,他一时间摸不清我的底细,必然不敢全力出击。我能拖住他,能为三公子争取活命的时间,我有这个本事,三公子你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