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筱之
老太君一听这话,担心道:“阿汀伤了?怎么伤的,要不要紧?”拄着杖就是要起身。
云浠知道程昶不想声张遇袭的事,摇了摇头:“不小心磕伤的,没什么大碍,祖母放心。”
老太君这才点了点头,缓缓坐下:“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戌时二刻,府中婢女依次给每一席上了寿粽,须臾,又见八人合力抬上来一个半丈长,三尺宽的寿糕,供众人分食。
赴宴人等在这一刻同时举杯,恭祝老太君高寿。
老太君笑着应了,端起杯盏,并不饮,而是步到厅中,说道:“老身活到这把年纪,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都趟过一遭,算是活够了。这辈子,老身算是个有福之人,到了今日半截儿身入了土,只余一个心愿未了,倘若能了了,老身便是明日驾鹤西行,也能瞑目。”
“所以便算老身私心吧,今日请来陵王殿下,请来琮亲王殿下,请来诸位贵客,望你们能一同为老身做个鉴证。”
她说着,笑着对裴阑道:“阑儿,你过来。”
裴阑沉默一下,搁下酒盏,步到老太君身前,唤:“祖母。”
“你年纪也不小了,本来三年前就该成婚,奈何当时军情紧急,你去了塞北戍边。保家卫国,这是好事,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而今你既回来了,这亲事便万不可再耽搁了。”
裴氏一门从文,唯有长房的这个二孙子承她衣钵,习了武,老太君因此对裴阑十分疼爱,觉得要把这世上最好的姑娘嫁与他为妻。
她抬起头,对众人道:“诸位或许都知道了,阑儿的亲事是打娘胎里就定下的,那姑娘老身是看着长大,一直十分喜欢,把她当亲孙女疼爱。”
她笑盈盈地朝云浠招招手:“阿汀,你也过来。”
云浠端着酒盏,半晌没动。
老太君以为她是害臊,催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过来,今日的事,有祖母给你撑腰做主。”
云浠默了一默,终是放下酒盏,步上前去。
老太君一手握着裴阑,一手握着云浠:“你二人是打出生那年就交换了庚帖的,自小青梅竹马,后来长大了,虽说天远地远的分开了好些年,好在眼下都回到了金陵。姻缘这两个字,不是说断就断的,祖母今日就请陵王殿下、琮亲王殿下,与在座的诸位一同做个鉴证,挑个吉日,把你二人的婚期定了。”
一语毕,裴阑没有说话,云浠也没有说话。
倒是坐中人有人欢愉,有人举杯,有人按捺不住,已开始道贺。
老太君偏头去打量云浠与裴阑的神色,玩笑似地问:“怎么,打小就定下的事,到了这会儿,你们倒还一起害臊了?”
满堂欢声,裴阑仍是沉默,云浠垂眸而立,慢慢张开口,轻声说了句什么。
老太君愣了愣,以为自己听岔了,侧耳过去,问:“阿汀,你方才……说什么?”
云浠咬了咬唇,缓缓从老太君手里抽出手,退回至大厅正中,拱手一拜,一字一句道:“回老太君的话,阿汀方才说——我不嫁。”
老太君怔怔地看着云浠,须臾,跌退一步。
她看了裴阑一眼,又看了裴铭一眼,半晌,心思渐渐清明,她意识到方才阿汀喊她“老太君”,没有再喊“祖母”。
“阿汀,你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老太君温声问。
见云浠不答,她又道:“你来,有什么委屈跟祖母说,祖母为你做主!”
云浠垂眸摇了摇头,转身走到方芙兰跟前,伸出手:“阿嫂,庚帖。”
“阿汀……”
“庚帖。”云浠抬起眸,眸中火色烈烈几欲灼人。
方芙兰知道她心意已定,只好看了身旁的丫鬟鸣翠一眼,鸣翠会意,取出庚帖来递给云浠。
云浠又回到厅中,双手呈上庚帖:“这是十九年前,裴云两家交换的庚帖,今日物归原主。”
老太君没说话,裴铭对冯管家使了个眼色,冯管家出来接了。
云浠负手而立,声如金石掷地:“忠勇侯府男儿尽殁,但不是没有人当家做主了,不是任凭何人都能欺负到侯府头上的!”
“我云浠也姓云,侯府的这个家,我来当,有什么事,也是我说了算。因此老太君不必觉得亏欠,今日的这门亲,由我侯府来退!”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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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章
宴上响起窃窃私语之声。
老太君看着云浠,眼前的姑娘一身青衣,目光坚定得令人心疼。
老太君不是傻子,来金陵的这些日子,纵然有人遮着掩着,她也听了不少裴阑与姚素素之间的风言风语,加之先前,裴铭与裴阑对这门亲事百般推拒的态度……
老太君明白过来,她沉下脸,对裴阑道:“跪下。”
“祖母?”
“你给我跪下!”
老太君声如洪钟,容不得丝毫反驳。
裴阑的双唇抿成一条薄线,默了片刻,撩了衣摆就势要跪。
裴铭从旁一拦,劝道:“母亲,今日是您的寿宴,阑儿纵是犯了什么错,私下责罚则个就是了,如何要叫他跪着?便不提他刚授封了大将军,这么多贵客在,驳了他的脸面是小,驳了您的脸面才是大。”
这时,外间忽有人来报:“禀老爷,府外来了个大理寺的吏目,说有要事要求见忠勇侯府的少夫人与云浠小姐,方才他去侯府没寻着人,找来了这里。”
裴铭闻言,明显一怔,想了想,对老太君道:“怕是侯府的案子。”
又道,“这是要事,耽搁不得,快请那吏目进来。”
吏目一脸匆匆色,进得厅中,礼数都未行周全,便道:“禀少夫人,禀云浠小姐,招远一案,云将军的罪名定了,是延误军情。”
方芙兰闻言,脸色一白,险些要站不稳。
老太君急问:“洛儿那孩子行事果决,聪明透顶,战场上急擅变通,怎么可能延误军情?”
然而事已至此,她深吸一口气,缓下心神来又问,“那侯府……可有因此获罪?”
“倒是没有。”吏目道,“大理寺接到的消息,只称是褫了云将军宣威将军的称号,罚没纹银若干,具体怎么处置,还要看今上的旨意。圣旨大约中夜时分就要到侯府了,少夫人与云浠小姐还是快快赶回去接旨吧。”
吏目言尽于此。
可这些话听入众人耳里,哪有不明白的?
忠勇侯府已成罪臣之家,侯爵没了是迟早的事。
宴上一时寂寂,只老太君一人拄着杖,来回踱了数步。
她又看向云浠,只见她神色冷静,仿佛早已料到了似的。
老太君快行几步,来到云浠身前去握她的手,切声问:“阿汀,你可是因为这事,怕侯府拖累了裴府,这才与裴府退亲的?”
又道,“倘是这样,阑儿更该即刻迎你过门才是,当年在塞北,侯府于裴府有恩,人世起落不定,两家既共患难过,如今更要荣辱与共。”
她说着,宽慰云浠,“你别怕,洛儿这事——由祖母为你做主,明日一早,祖母就穿诰命服,进宫为洛儿鸣冤。”
云浠看着紧握着自己的老太君的手,听着她的温言细语,心中微酸。
然而下一刻,她却摇了摇头,低声道:“回老太君的话,我就是不想嫁。”
“若您实在要一个原因,可以去问您的二孙子。”
话说到这份上,再往下深究,就要剥皮露骨了。
姚杭山见状,起身笑道:“看来裴府与侯府眼下有要事要解决,既是两家私底下的事,老夫这个外人便不好在此多过问了,叫老夫说,今日老太君寿宴圆满,来日,云将军的事也一定可以转危为安。”
又说了些场面话,便告辞离开。
众宾客见枢密使大人走了,再不好多留,纷纷起身跟着告辞。
宴席上,顷刻只余了陵王与琮亲王府一家子。
他们是专程被请来为云浠与裴阑的亲事做鉴证的,眼下亲事悬而未决,又闹出了云洛的案子,老太君摆明了要管,陵王与琮亲王都与老太君沾着亲故,便也不好走。
老太君想起云浠方才说的话——若您实在要一个原因,可以去问您的二孙子。
目光落回到裴阑身上,怒斥:“还不快说,究竟怎么回事!”
言语间,安抚似地拍了拍云浠的手。
云浠看着老太君。
今日的寿宴上,这位年至古稀的祖母一连说了三次要为自己做主。
可究竟做什么主呢?
祖母终究是裴府的祖母,若今日承她的情,做完主后,自己要怎么报答,嫁入裴府吗?
今日一场风波,云浠已对裴阑彻底失望,从今以后,她不想再与裴府有一星半点的瓜葛。
再者说,裴府的这些人,裴铭、裴阑,哪一个不是心机深沉之辈?怎会容着老太君为了侯府的事,把裴府拖下水?他们定有一百种法子应对。
云浠想,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时间紧迫,圣旨中夜就到,她不能,绝不能让哥哥平白蒙冤。
她走到裴阑跟前,再次伸出手:“我已退了亲,信。”
她的意思很明确——拿退亲换一封能证明哥哥清白的信。
裴阑看着云浠,她的眼中明明白白地写着,倘若他不给信,她就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彻底与他鱼死网破。
左右知道这信的人,不只她一个,还有裴府的冯管家与几个家仆,还有琮亲王府的三公子。
她什么也不怕。
裴阑沉默片刻,看了一旁的副将一眼。
副将一言不发地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云浠。
信已有些旧了,纸角微卷。
云浠接在手中,拆开来一看,信纸上的确是她哥哥的笔迹,末尾还有“宣威云洛”的署名,以及他早已交还朝廷的官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