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放英
范玉薇说:“应该的,肯定要和爷爷说一声,我想老人家也一定会体谅。”
从范玉薇家出来,盛慕槐给爷爷挂了个电话。爷爷听了这消息后当然是支持,对她不能回家过年也丝毫没有二话。他说,槐槐,你这个年纪正是冒尖的时候,要专心发展事业,不要总被家里的事情牵绊。
于是盛慕槐也放下了心理负担,一心一意地和池世秋准备起赴港演出的事情来。
***
1987年1月5日。槐上镇阴云笼罩,似乎马上将有一场雷雨。
凤山京剧团内也是愁云惨淡。
“班主,真的不能再坚持了吗?” 老孟满是灰白胡茬的脸涨红了,眼睛里都是泪水。
于学鹏已经吸了一夜的烟,两天几乎没有合眼,眼窝深深地陷下去。他摇了摇头。
“这狗-日的李老狗!说收回仓库就收回仓库,就这样的以后还想做生意?” 老孟满腔怒火没处发泄,只能倾泻在仓库主人身上。
他抬脚一踹,把一个板凳踹翻在地,凳子咕噜噜滚到了大槐树根下才止住。
薛山苍老的声音响起:“孟东辉,别闹了!”
老孟这才停止。他大口大口的喘气,忽然揪住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呜咽起来。
满院一片死寂,只有他压抑的哭声和远处的烟囱告诉世人这不是一副静止的画面。
于笑兰无力地坐在凳子上,一手抚摸着她的肚子,她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侯成业半抱住妻子,让她的背抵在自己身上,却什么也做不了。
还是李雪梅利落的开口了:“诸位也别怨老于,这些年为了老爷子一个遗愿,他已经付出太多心血。走到今天,我们什么积蓄都没剩下,什么都没有了……凤山本来就办不下去,仓库收回,也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她苦笑一声:“是我逼老于解散戏班的。我说他再继续下去,就是大家一起饿死,与其一起饿死,还不如我们这个家先解散算了。”
天空中忽然响起一声惊雷,于笑兰往丈夫的身体里缩了缩。
“这里的环境早就不适合笑兰居住了,她怀了孕,要安静的地方修养。” 李雪梅又说。
老孟是看着于笑兰长大的,哪里能不心疼她,此时也只能呆呆地蹲在地上,不再说话。
李雪梅继续说:“各位也别着急,最近每个镇子上都在搞经济建设,可以说是遍地开厂,到处缺人。你们总有个去处的,像我就准备去服装厂当女工了。薛老爷子年纪大了,老于把他请到凤山的时候就说过,以后一定给他养老送终,这个承诺永远不会变。还有慕槐的爷爷,您这些年对我们凤山有恩,您要是愿意,可以跟我们一起搬走。”
盛春断然拒绝:“我哪里也不去,继续留在这儿看大门。”
随着他的话语,几道闪电劈过,照亮了他红里泛着白的伤疤,在这样阴郁的天色下甚至有几分恐怖。
盛春的固执每个凤山京剧团里的人早就领教过了。
“要下雨了,大家先回屋吧……” 李雪梅别过头去,按捺下一波又一波想要哭泣的酸意。
房间内,王二麻站在窗户边,看着灰云在远处凝结成块,环抱住烟囱里的浓烟,天地仿佛都被厚重的茧子包裹在一起,一切都凝固了。
突然,院子里的人四散开来,豆大的雨点从昏暗的天空落下,一滴滴砸进泥土里,砸在玻璃窗上。
他手指深深地抠住窗户,带着哭腔问:“大师兄,凤山真的会解散吗?”
凌胜楼靠在床柱上出神,回答道:“会。”
颓势已不可挡,他们就要失去这个避风所了。
第59章
仓库主人老李只给凤山五天时间, 五天后就要立刻清空仓库,搬离小院。
那些五颜六色,精致却陈旧的戏服又被几根杆子挑到院子里, 整整齐齐地晒成了好多排。
老孟认真地给每件衣服抚平褶皱,喷花露水。
他看着戏服上那些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复杂花纹出神, 喃喃说:“对不起啊,又要把你们关进箱子里, 从此暗无天日了……”
这些年, 凤山又添置了许多新戏服, 也从已经解散的戏班那陆续收购了一些。可以说是各种角色都齐全了,可却没能用多久。
“老孟啊,把戏服收起来吧,这空气不好,晒久了反而容易褪色。” 于学鹏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拍了拍老孟的肩膀。
老孟猛地抬起头,看着浓烟滚滚的天幕,仿佛看到所有的希望都化作一阵黄烟融入天际了。
他不确定地问于学鹏:“班主, 咱们还保留着戏衣,是不是有一天凤山还能再起来?”
于学鹏愣了愣,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个念想吧。”
戏班有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盔头箱、旗把箱,于学鹏家里堆不下那么多, 孟东辉主动承担了保管衣箱的职责。
他当时对于学鹏说,班主我老家在农村,没别的就地方大。不干戏班了, 我也没别的事可做,就回家种地去了。您放心,我就是把地卖了把房卖了,都不会动您的戏服。什么时候凤山重开了,您只要唤一声,凤山在哪我就带着衣箱跟到哪。
于学鹏惨笑:“希望有那一天吧。”
可他心里知道,自己已经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这次完了,就是真完了。当然还有笑兰,可她和侯成业也不像是能撑起一个戏班的样子。
也罢,就让于家的戏班断在他于学鹏的手里,所有的罪孽和祖宗的责罚,都让他一个人来扛吧。
没有人有心情做饭,作为唯一一个不走的人,盛春主动走进厨房里,淘了5斤米,又洗了三把青菜和十几颗西红柿。
曾经精心呵护如今却满是纹路的手浸泡在冰凉的井水里,他已经看惯了人生荣辱,分分合合,似乎这一切都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了。
还没有告诉槐槐,她才说过要去香港演出,现在肯定在紧张地排练,如果告诉她凤山要解散,以她的性格说不定要冲回槐上镇来,又或者伤心过度损害了精力。
于学鹏也说别通知槐槐了,反正他们一家还是会继续生活在镇上,只是搬到镇子那一头去,她回来总是能见上面的,特意告别也没必要,还是孩子的发展要紧。咱们凤山就飞出了这么一个金凤凰,可是不要耽误她的好。
金凤凰。盛春一边搅拌着碗里的蛋液一边想。香港是个极其看重个人能力的地方,槐槐这次去香港,一定能发光发热,吸引许多观众的目光。
解放前夕他和师兄也曾赴香港演出,那时候某国-军高官曾经邀请他们在港多停留一段时间,如果内地形式不稳,立刻将他们护送到台-湾。
他还说,国-党许多高官都是辛老板您的戏迷,被您的魅力迷的是神魂颠倒,如果您日后在台-湾发展,必定能享受极高的待遇,获得极大的名誉。
他表面上说自己要考虑一番,戏约到期后和师兄连夜坐船北上。不为什么,就为了大陆才是国剧的根。他无法离开片他爱得深沉的土地。
后来在最痛苦的时候他也曾无数次想过,自己如果到了台-湾,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他还能在舞台上和师兄一直地唱下去,等容颜老去,扮相不美了,就从舞台退下来,收几个徒弟,好好地把一身的技艺传给他们。
可是他又想,或许自己只会渐渐枯萎,像离了根的花,再鲜妍也终究是不能长久。更何况师兄是绝不会离开首都的。
再往后他也不想了,一心一意地当起他的小老头来,把辛韵春这三个字藏在这幅躯壳的最深处,他再也不感觉到痛了。
可是槐槐啊,槐槐让辛韵春又活过来了。看着她就像看到了自己,虽然她绝不是也不应该是辛韵春。
他希望槐槐好,希望槐槐一飞冲天,他绝不愿成为槐槐的拖累。
该撒盐了,盛春从盐罐里舀出一小勺盐洒入蛋液,忽然偏头痛又犯了。他半靠着墙,扶着额头,老了老了,身体总是不是这里出毛病,就是那里出毛病。
木门被推开了,凌胜楼走了进来,他看见盛春不舒服的样子说:“爷爷我来做饭,您去歇息吧。”
盛春摆摆手:“不用,你回去收拾吧。”
“行李都收拾好了。” 他本来也没什么东西。
凌胜楼看了一眼台子,菜都准备好了,便熟练地开火,倒油,抡起锅炒起菜来。
盛春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问:“你真的不再继续唱戏了吗?”
多可惜啊,这孩子的天赋和努力他也都看在眼里,前两年腿摔骨折了,一痊愈就立刻开始练功,硬是用一个月重新把落下的武功又练回来了。他甚至觉得凌胜楼和当年的师兄挺像,是可以成角儿的人。
凌胜楼一愣,把锅里的青菜倒进盘子里,接着炒西红柿和蛋。
他说:“暂时不会了。” 他要走,并且他不会告诉别人他究竟干什么去。
凌胜楼拿着锅铲回头说:“爷爷,我会去首都一趟,在槐槐去香港前和她告别。您有什么东西要带给她吗?”
盛春有些诧异,又有些了然,他说:“还真有,吃完饭你来我房间一趟吧。”
吃完饭以后,凌胜楼跟在盛春身后回房间。盛春从柜子里把一个小小的木盒子拿出来给凌胜楼。
凌胜楼打开看,里面是一只一看就十分贵重的红宝石戒指。
“帮我把这个给槐槐,叫她戴着戒指在新光戏院表演吧,就像我们都陪在她身边一样。”
帮爷爷送戒指给槐槐?戒指……
看着盛春的笑,凌胜楼不确定地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您不怕我一时财迷心窍,带着它跑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话,爷爷看着你长大的,你什么人品还不知道?” 盛春把木盒关上,递给了凌胜楼:“胜楼,如果你一定要走,有些话不说也罢。”
凌胜楼抬眸,眼前的老人果然什么都知道,他对槐槐那些不足为道的心思,爷爷看得一清二楚。
他自嘲地笑笑:“您放心。” 把盒子妥帖地收进口袋,他说:“我一定把它安全地转交给槐槐。”
盛春站起身送他,凌胜楼站在门口,顿了顿:“我要走了,您还有什么话要交代我吗?”
盛春拍拍他的肩膀:“无论去哪里,别忘了你自己的本心。”
凌胜楼一愣,镇重地点了点头。
大家陆续地离开了,多半是自谋生路各奔前程,只有薛山跟着于学鹏他们一起居住,而王二麻因为暂时找不到去处,也只能借住在于学鹏新租的窄小的家里。
可没住多久王二麻就决定南下打工去了。毕竟干爹干娘的新家太小了,笑兰姐怀着孕,还有薛山要供养,自己实在没脸白吃白喝。
更何况自己要是没混出头,到时候见了青蓉也丢脸。他决心要发大财,然后把青蓉找回来。
王二麻的离开也是悄无声息的。那个时候大师哥已经去了首都,他连哭都找不到人哭,只能坚强起来,留了一张纸条,在南下的大巴上一个人哭成了狗。
凌胜楼在去火车站之前给盛慕槐挂了一个电话,说是收拾了挺多特产和爷爷的礼物要带给她。电话那头盛慕槐很高兴,说这边学校都放假了没什么人,等凌胜楼来了跟门卫说一声,她和池世秋会出来接师兄的。
凌胜楼就背着一个蛇皮袋坐上了前往首都的火车。蛇皮袋里只有他几件简单的衣服,这些年来在凤山存下的所有积蓄,以及李雪梅给盛慕槐带去的凤山仅存的腊肉、咸菜,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十一年,好像来和去都是两手空空,不过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迷茫、害怕的小男孩了。决定回到首都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和原来不一样了。他有了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第60章
脚又一次站到了首都坚实的土地上。
红墙灰瓦, 古树老街,高楼大厦。这里的很多东西改变了,却也有很多东西没变。明明年幼就离开的故乡, 原来还一直深藏在他的心中。
北京。
凌胜楼提着蛇皮袋来到了首都戏校门口。
他来之前特地找了个剃头摊子理了发刮了脸,很难说这是什么心理, 和槐槐一起训练的时候,什么狼狈模样没有见过, 但是这次毕竟是不一样的。
和门卫说清来意, 没过多久盛慕槐就来到校门口, 但身边不知道为什么还跟着一个男的。
凌胜楼只看她,和在凤山一样还扎着高马尾,穿着练功服,一看见自己就笑了,那笑容就像阳光一样照进他的心底。
凌胜楼也微微扬起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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