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放英
盛慕槐朝他走过去,打了个招呼:“世秋哥,今天又来师父家里蹭饭呀。”
“我爸妈都出门了,这不是没有人收留吗。” 池世秋让盛慕槐先走,替她按亮了楼道灯。
盛慕槐放慢脚步等他上来,顺便问:“那个青年京剧演员新秀赛你报名了吗?”
“没有。我就想到时候复赛决赛给你配戏,自己就不用报名了。” 池世秋说。
“别呀,这个机会多好。” 盛慕槐赶紧劝说。
“跟你说笑啦,我不是戏校的学生,又没有单位,本来就没有报名资格。” 池世秋见盛慕槐那么紧张,浅笑着解释。
“好的一出戏也要有好对手,我说真的,你找别人配戏不如找我。” 池世秋看着盛慕槐,如琥珀般的眼睛里满是认真。
“对呀,我都忘记了其实你只能算个票友呢。” 盛慕槐笑:“可要是有你池公子这么个大杀器,对别的演员会不会太不公平了。”
“哪里话,我还能抢你盛小姐的光彩吗?” 池世秋笑,“我这是为你锦上添花,到时候换好些露脸镜头,多少年后别人说起来,还能说我傍过盛小姐呢。”
“和你不熟的时候真没想到你那么贫。” 盛慕槐无奈。
池世秋笑着敲门。
范玉薇开了门,让两个小辈进来。今天她的先生不在,三个人就吃些简单的清粥小菜。
范玉薇吃着,忽然说:“槐槐,有件事儿我得先告诉你。”
盛慕槐一听便老实放下筷子,等师父讲话。
范玉薇安抚的拍了拍她,才说:“这次比赛你恐怕不能演辛派戏,也不能踩跷。”
“为什么?” 盛慕槐身体一僵。
范玉薇说:“也不是说所有的辛派戏都不能演,但像《阴阳河》,《红梅阁》,《纺棉花》,《杀子报》这种涉及封建迷信的剧目现在还是禁戏,报上去也不会批。《战宛城》里的邹氏,《坐楼杀惜》里的阎惜娇,又都被他们认为是不守妇道的坏榜样,你演了反而落不下好。花旦青衣是一组,保守起见,我建议你要么演花衫戏,唱功做功都有,你也撑得起来;要是演花旦呢,就演《拾玉镯》,《红娘》这些家喻户晓的戏。”
“还有踩跷,现在是没有明确禁止,但也是在一个灰色地带,怎么说都和封建残余沾边,还是不要踩。”
“那我……” 盛慕槐本来想说,那我还演什么呢?但是在师父面前不能无礼,便硬生生的忍住了。
可是想到这种僵化的要求,想到那些一刀切的制度,想到几十年来辛派在这样的打压下全无生息,想到爷爷因为不能用男旦这样可笑的原因三十多岁就永别舞台,想到吸引观众的好戏不能演,能演的都让人看腻了,想到京剧最后从生机勃勃变成一滩死水,她的心就被一团怒火给裹挟了。
可她再愤怒又有什么用呢,不遵守规则,就连展示的舞台都没有。
除非……除非她不在乎金奖,在决赛的时候踩跷,到时候评委也不能中途喊停了,全国观众还是能看到她的表演。
对,就是这么个主意,她要让爷爷在电视上看到辛派。
第70章
第一轮初赛是在首都戏校内举办的。盛慕槐演唱了《红娘》, 这是范玉薇亲授过的拿手戏,没什么悬念,她进入了第二轮初赛。柳青青也过了第一轮, 唐姣不幸被刷。
十月十五日,通过第一轮, 并且参赛地在首都、天津两个直辖市以及河北的参赛者,都要集中到石家庄进行第二轮初赛。
第二轮初赛的比拼已经变得非常激烈与残酷, 五十名参赛者里, 只能有八个进入复赛的名额。也就是说, 只有拿到本小组的第一名才能有机会进入复赛。
盛慕槐与范玉薇商量要选择的剧目。
范玉薇列出了一些她觉得好的剧,又说:“意见其实我昨天已经给你了,可主意还得你自己拿。我虽说是你的师父,但是在重大选择上,也不能左右你。”
于是等回到宿舍,盛慕槐拿着笔,在范玉薇列出的那些剧目中删删划划,加几出, 又划掉另外几出。
这不是容易做出的决定。初赛,复赛,决赛,一共三出戏, 都要能展现她的实力才行。
选来选去,她定了二轮初赛唱《武家坡》,复赛唱《廉锦枫·刺蚌》, 决赛唱《贵妃醉酒》。
《武家坡》是辛老板进鼎成丰后,登台演的第一出主角戏,是爷爷的起点。
《廉锦枫》盛慕槐和爷爷学习过,是一出近年来很少在舞台上出现的剧目。它富有浪漫主义色彩,载歌载舞,又有和蚌精的打斗场面,对演员的要求很高,能保她进决赛。
至于《贵妃醉酒》则是辛老板集大成的作品。他在盛年经常演出,不知迷倒了多少男女观众。在这出戏里,他将辛派的柔媚融进了骨子里,又兼收梅老板的雍容华贵,辛为骨,梅为魂,还保留了传统的跷功,可以说是他艺术巅峰的体现了。
三出戏代表爷爷的三个阶段,这是盛慕槐对辛派发展的致敬,也是对辛韵春个人的致敬。
选《贵妃醉酒》她也有私心。一来是这出戏够隆重,够知名,绝不会被主办方拒绝,二来是她也想向爷爷展示这么多年她本人的进步。
从前和爷爷学这出戏时,只顾着美了,学得是形。后来进戏校系统学习了梅派《贵妃醉酒》,又经过范玉薇的仔细指点,她自觉对这出戏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她想让爷爷看到,她不仅在演辛派戏,还在演发展着的、有个人特色的辛派戏。
她想让爷爷放心,盛慕槐不是一个模仿者,而是一个发扬者。
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儿了,想要让爷爷看到,还得把《武家坡》练好。
演《武家坡》当然就得有个薛平贵,池世秋主动接下了这个角色。
盛慕槐不好意思地说:“这就是个初赛,让你来帮我真有点儿大材小用了。”
池世秋说:“我只是来帮你的,哪场比赛都无所谓。再说,决赛的时候我爷爷会去当评委,到时候我到现场去看你比赛,可比在台上被他老人家批判要强。”
“池江虹老前辈也要去?” 盛慕槐有些吃惊,他可是当今还建在的老生名家里资历最老的一位了。
师父和李韵笙师伯也会担任复赛和决赛的评委,这次比赛还真是戏曲界的顶尖规格了,难怪这才是第一届新秀赛,每个演员就都打破头往里挤了。
“我有个建议,我们应该让实践来检验演技。”
池世秋温润的嗓音如一泓清泉:“我舅舅有个茶楼,咱们练好以后可以找几天去那里唱唱,看台下懂戏和不懂戏的茶客最直观的反应,这对咱们的磨合也有好处。”
盛慕槐从小大大小小的舞台都登过,唯独没在首都的茶馆里唱过戏,当下应承下来。
她的比赛唱段是从“指着西凉高声骂” 到王宝钏进入寒窑对水照面,哀叹“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当然,因为比赛的主角是她,薛平贵的唱段也就相应删改了些。
两人本来在香港时就唱过不少次对手戏,彼此都熟悉,练起这出戏来也很快,很快就到了能去茶馆演出的程度了。
他们来到茶馆,在一个小房间里穿上戏服,都是青春靓丽的男女,扮上后自然就如同一对。
薛平贵穿红缎箭衣,配黑龙马褂,一看就器宇轩昂,意气风发;王宝钏虽一身青衣,没半点多余的装饰,但却自有一种稳重与端方的美。
池世秋舅舅是在七十年代末盘下这个茶馆的,那时候刚经历浩劫,家底也被掏空了,却仍旧坚持花三年时间修缮戏台,并且只卖老百姓能喝得起的茶。
现在他的茶馆,是整个首都仅存的一间有老戏台还能欣赏彩唱的茶馆。
只是现在愿意听戏的人越来越少,茶馆也被视为一种落伍的地方,茶馆的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
见到池世秋和盛慕槐,舅舅眼前一亮,他按照池世秋的叮嘱,没做任何宣传,但也知道今天那三成座的茶客都有眼福耳福了。
虽然盛慕槐在比赛中只能唱十五分钟以内的唱段,但在茶馆,他们还是决定唱一整折的《武家坡》。
茶馆里乱哄哄的,大家聊着自己的事情,吃着自己桌上的吃食,京胡声响起时只有寥寥几个人瞥一眼舞台,都没报什么大希望。
但是池世秋的声音一出来,虽然没有麦,却立刻压住了空气中的嘈杂喧闹,他的声音宽亮高亢又有韵味,让人仿佛看到了广阔的天地——
“一马离了西凉界——” 薛平贵舞着马鞭走上台。这下大家看清楚了,竟然是个姿态潇洒,扮相俊朗的年轻人,不由眼前一亮。
他的身段动作十分规整,又有挥洒自如的味道。
再开口:“……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盛慕槐在后台都忍不住要给他鼓掌了。
池世秋的业务能力真是没得说,能隔着几十年的时空吸引那么多戏迷,靠的可不只是一张英俊的脸和传奇的家世。
从上场门往外看,一大半观众已经弃了瓜子,认真看戏。这戏声传到门外,吸引了一些懂戏的路人,好几个人说:“多少年没在茶馆听见这样好的声音了,这是谁在里面演出呐?”
可茶馆前并没有任何的宣传单,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为了弄清究竟,一饱耳福,陆续走进来了十几个新茶客。
这时候盛慕槐还没有上场。
“劳驾,您知道台上唱戏的是谁吗?” 有人刚落座便问。
“不知道,好像不是老板常请的那几个,可能是什么新出头的票友吧。” 另一桌的人回答。
“这年头票友能有这水平?” 问话的人绝不相信:“我年轻的时候是在戏院外摆摊儿卖小吃的,这样的声音,我敢保证绝对有师承,还是大家。”
盛慕槐提着篮子上场了。
她虽主攻花旦,青衣戏却也没落下,只不过是简单的走路,也让她走出了往日那些来这个舞台上的旦角没有走出的优雅。
那娴静的一招一式,都让人不自觉地沉静于其中。
一开口,是清亮甘甜的嗓音,却被盛慕槐加入了些凄苦的味道,这让她唱的王宝钏既有特色又完全不违和。
“今儿个老板是怎么了,从哪里找来两个神仙吗?”
“还这么年轻!有人认识他们是谁吗?”
这家茶馆卖的是便宜的大碗茶,来的都是普通老百姓,没几个人现在还有闲钱经常去剧院看戏,所以也没人认识他们。
“嘘,等下问老板就行了,你们几个声音小点,还要听戏呢!” 有人不满地说。
台上演到了两人的对手戏,王宝钏在寒窑苦等薛平贵十年,他不仅把妻子忘了,回来后还要假装别的男子来调-戏妻子,试探妻子的贞洁。
两人站在舞台中央,你来我往,长长的一段都是念白,却能够吸引台下所有的注意力。
即使盛慕槐没有大的动作,单只那一声哭腔,就让人不由随着她一起心酸。
至于池世秋演绎得薛平贵,虽然可恶,却也俊朗风流,让人对他的人品不屑的同时又不由得对他的气质有些分裂的喜欢。
终于演到了盛慕槐的初选表演片段了。
薛平贵欺骗王宝钏,说她的丈夫把她卖给了自己。
盛慕槐将手举起,水袖垂于身后,唱一句哭头:“啊——狠心的强盗哇!”
那个“心”字陡然升高上去,“哇”字又千转百回,让人心刚一惊,又沉下去,替她不值与愤慨。
虽然是“指着西凉高声骂”了,可薛平贵毫无愧疚之心,还继续骗下去。往地上放了三两三的银子,要与王宝钏“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
这下总算让王宝钏的怒气值积满了,盛慕槐先指地上的银子,然后怒指薛平贵:“这锭银子我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买白布,缝白衫,买白纸,糊白幡,做一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
骂的真过瘾,要不是这还不是叫好的时机,这底下的叫好声能把屋顶给掀翻了。
这时候茶座竟然已经满了七成,池世秋舅舅忙叫服务生快去给客人端茶,自己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盛慕槐的绝对强项是身段。所以当她演王宝钏避走寒窑,矮身锁上窑门,将椅子抵到门前这一连串动作时,便行云流水,飘逸自然,举重若轻,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最后唱“说得明来重相见,说不明来也枉然”时,表情委屈中带着悲苦,眼中如含盈盈水光。当她手执水袖,最后一掩面,怎不令人心碎。
池世秋在和盛慕槐排练这出以前,也不知道盛慕槐竟然能把青衣也演得这么好。
好得令他随着王宝钏心碎,也因着盛慕槐心动。
当他念出“妻啊”时,他已经不是池世秋,而是心存悔意的薛平贵了。
等盛慕槐和池世秋谢幕离开,台下的掌声还不停歇。有常来的茶客大声问:“老板,这两位演员您是从哪里请来的?这唱的不输名角啊!”
老板坐到他们身边笑着说:“那个演薛平贵的是我外甥,演王宝钏的可是范玉薇范老的高足。”
茶客眼睛微微睁大。他们这些常来喝茶的都听说过老板与池家的亲戚关系,只是从来也没见过池家人来这舞台上演出,都快要忘记这一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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