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骨生迷
苏如是抬眼见到了一脸错愕的姜桃,勉强地笑了笑,说:“我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去了。你别失了礼数,晚些时候再走。”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自家师父还在为她着想,姜桃把手里的托盘交给碧桃,赶紧跟了上去。
“我真的没事,”苏如是拉着她的手拍了拍,“别担心,就是想一个人待会儿。”
苏如是的状态瞧着很不好,姜桃看着她那勉强的笑又是一阵心疼,听她说想一个人待着,姜桃便也没有勉强,让丫鬟赶紧跟上她。
“夫人还是把羹汤送进去吧,”碧桃劝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昨儿个知道您和苏师傅进宫很是高兴的,昨晚上就亲自拟定了菜单。如今苏师傅先行离开,您好歹陪太皇太后用完这顿饭。”
姜桃自然是没了陪太皇太后用饭的心思,就想着进殿内说一声就也告辞回府。
她和碧桃进了殿内,太皇太后对着方才苏如是坐的位置愣愣地出神,方才还精神矍铄的脸仿佛一下子苍老了数岁。
听到她们进来,她对着姜桃无力地笑了笑,“方才吓到你了吧?”
姜桃也有些尴尬,正要福身告辞,就看太皇太后对她招了招手,道:“如是躲了我这么些年,今儿个她却肯陪着你到我这儿来,我知道她是把你当亲女儿瞧的。你想不想听我们过去的事?”
姜桃心里自然是好奇的,但是却是想从自家师父嘴里听这些,可对方是太皇太后,既然她要说,姜桃也不能不听。
她在太皇太后的身旁坐下,太皇太后也不等她的回答就自顾自道:“我年轻时爱女扮男装到处走,也就和你现在这个年纪,认识了如是的兄姐。他们虽然出身商户人家,但一个经纶满腹,胸怀天下,一个巾帼不让须眉,才干不输男儿。我们当时经常来往,不过如是比她兄姐都小许多,他们都不爱带她玩,经常把她一个人落在家里,每次我们从外头玩完回去,都能看到她眼睛哭得像一对儿核桃。后头我觉得不妥当,那时候他们的爹娘日常在外经商,如是不过才七八岁大,家里下人虽多,但到底和家人不同,她总是被落下,多可怜啊……于是我就每回都把她捎带上,她也娇气,走两步就要人背,还总是累了渴了的。但因为是我提议的,我也没办法,只能把她当自家妹妹那么照顾。”
回忆起少年时的无忧无虑,太皇太后的脸上又有了光彩。
一个中午的时间,她都在和姜桃说那些趣事儿。
姜桃越听越心惊,在太皇太后的口中,她和苏如是的兄姐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可这注定不是一个有着好结局的故事。
结局姜桃已经从苏如是嘴里听到了,太皇太后害了苏家满门。
不过太皇太后并不准备说后头的事,在她的嘴里,故事只到她和当时还是六皇子的高祖皇帝定亲。
她虽然出身将门,家里管教得宽松,可再宽松的父母也不可能放定了亲的女孩出去乱跑。
于是她被禁足于家中,和苏家人的来往渐渐也就少了。
最后她重重叹息一声,慈爱地抚着姜桃的手背,“你是个好的,就算没有我和如是的交情,我也是喜欢你的。有空,还是来宫里坐坐吧……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姜桃一肚子的疑惑,但面上并不敢表现出来。
后头两人简单地用完了午饭——虽然碧桃说那一桌子菜肴都是太皇太后亲自拟定的菜单,但太皇太后和姜桃都没什么胃口。
饭后太皇太后露出了疲态,姜桃也不再耽搁,就此告辞。
等出了宫回到了自家马车前,姜桃发现苏如是并未提前离开,而是在马车里等着她。
看着苏如是发红的眼眶,姜桃越发自责,“早知道您在这里等我,我肯定后脚就跟出来了。怎么也不该让您等我快一个时辰。”
苏如是她笑着摇摇头,拉着她到身边坐下,“是我自己要出来的,而且本就是找个地方静静,马车里有吃有喝,也能躺着,你责怪自己做什么?”
姜桃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苏如是的脸色,见她神情松快了不少,这才道:“您走后,我本是想立刻进去告辞的,但太皇太后拉着我说你们从前的事……”
苏如是正靠在引枕上假寐,闻言便睁眼道:“她都告诉你了?”
“这倒没有。她老人家只说了少年时和您兄姐他们一道浑玩的趣事。”
苏如是抿了抿唇,转头望向窗外,在马车的驶动中,车帘微微晃动,大片的日光照在她的脸上,而她却感受不到半丝暖意。
过了良久,她才叹息道:“其实本不该瞒着你的,之前怕告诉你惹你伤怀。但如今故事听了半截,不说到结局,你心里也得记挂着。”
“我们苏家在前朝是皇商,专供宫里的布料和绣品的。后来前朝没了,我家的生意虽然一落千丈,但也勉强可以糊口。爹娘从没有怨怼什么,只是因为家里的事实在太多,便经常外出,将我交给年长我十来岁的兄姐照顾。
我兄长叫苏如玉,公子人如玉,那句话来形容他不为过。我姐姐叫苏如慧,她也确实是个智慧聪明的女子。
我幼时便很濡慕他们,但因为年幼,他们并不怎么爱带我一道出门,只叫奶娘丫鬟照看我。
我还记得是在我七岁那年,他们在外头结识了一个姑娘。那姑娘性子爽利,英气逼人,待我却很和气。我也喜欢念着她,唤她作‘萍姐姐’。
萍姐姐是将门出身,比旁人家的小姐都活泼。她带着我们骑马爬山,上树下湖……就那样过了一两年,我大一些了,能听懂大人说话了,听到我姐姐私下调笑我哥哥,说‘喜欢别人就直说啊,藏着掖着就不怕媳妇儿跑了?’。
我哥哥红着脸不吭声。转头姐姐见了我,把我招到跟前,让我好好练练以后改口叫萍姐姐作嫂子,说是等年前爹娘回来,就去窦家提亲。
我哥哥到底还是底气不足,说商人之子如何能和将门虎女匹配?还是等他考取了功名再说。
前朝商人之子是不能科举的,本朝才解了禁。但解禁之后还未有商人之子高中过。
因此我哥哥也没有把握,就按着不表。
却没想到那年过年,萍姐姐不知道怎么就遇上了出宫祈福的六皇子。
宫里那些事我们那样的阶层也不清楚,反正我们知道消息的时候,萍姐姐已经和六皇子定了亲。
姐姐很是惋惜,但哥哥却说不碍什么,还说‘外头都在萍萍本来是要当太子妃的,因为她的坚持,才改和六皇子接亲,但不论是太子还是六皇子,终归是比咱们这样的人家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青春少艾,总有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这种事如今回忆起来也是美好的。兄姐都是豁达的人,很快就心无芥蒂地为她感到高兴。”
苏如是说的和太皇太后说的几乎一致,不同的大概就是苏如是的兄长喜欢过太皇太后,而太皇太后本人并不知情。
而苏如是后头要说的,才是故事的结局。
“萍姐姐定亲到成婚的那一年,她再也没有和我们有过交集。兄姐也并不在意,只可着法儿地给她送去他们准备的嫁妆。而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兄姐也按着家里的意思先后成婚了。
但是我们都没有想到,萍姐姐成婚半年后的一个深夜里,突然满脸泪痕、形容狼狈地到了我家。她说她怀的孩子被人害死了,而且不是六皇子府里的人做的。可惜他们夫妻在皇室中无权无势,连仇人是谁都追查不到。
我兄姐把她当家人,自然是忍不下这口恶气,便问如何才能帮到她。
后来,便是我那已经继承了家业的哥哥和嫁到富户人家的姐姐倾囊相助,一年数十万两的银子往六皇子府送。
更没想到的是,六皇子委实有手段,有了钱财支撑之后步步为营,收买人心……最终一步登天。
那时候我们家的人真是高兴啊。那几年在兄姐的操持下,家中生意比前朝时也不逊色,银钱于我们而言不过是个数字而已,但到底是自家人挣得银钱,爹娘并不支持兄姐暗中资助毫不起眼的六皇子。那会儿终于才解开了心结,夸赞兄姐有眼光。
其实我兄姐哪里就想要什么好前程呢?只是真的把萍姐姐当家人看,为的还是少年时的那份情谊。
后头萍姐姐成了皇后,召我和我姐姐进宫,问我们要什么赏赐。
我姐姐那会儿大腹便便,即将临盆,特地跑去宫里也不是为了赏赐,只是想确认一下新帝对萍姐姐好不好。
见萍姐姐稳坐中宫,她便也放心了,只笑着说什么都不要,若是要赏赐,那就赏赐她肚中孩子一个好名字吧……可谁能想到我姐姐的孩子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呢?
就在新帝登基后没多久的一个寒冷雨夜,一伙儿凶狠的强盗破门而入,屠杀了我家满门。而我身形瘦小,被姐姐藏在佛龛里,侥幸逃过一劫。
我清楚地记得那些人摘下了面罩,整齐划一地对着门口行礼,而后便是新登基的皇帝踩着我家人鲜血进屋查看尸体。
我以前见过他很多次,他总是笑得很和气,很温柔,温温吞吞的好像从来不会生气一般。
但那夜的他神情阴冷地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嫌恶地用帕子捂着鼻子,问那‘土匪头子’是不是都杀干净了?
‘土匪头子’说还差一个最小的。
接着便是萍姐姐跌跌撞撞地进了来,口中道;‘如是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她知道什么?就算她知道了,有谁会相信她这么个半大孩子的话?’
皇帝见她那样忽然冷笑起来,说:‘也罢,半大孩子放了也就放了。只你如今失魂落魄给谁看呢?苏家人的下场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苏如是扭头看向姜桃,两行清泪从她的眼眶中滚出,“她没有反驳。她说‘对啊,我早就知道的’。”
第178章
苏家灭门的事不算秘闻,还流传甚广。不过天下人都不知道苏家曾经资助过高祖夺嫡,更不知道是何人下的手,都以为是苏家敛了巨富,才被贼人惦记上了。
到姜桃上辈子的拜如是为师的时候,还听过下人在背后唏嘘说苏家从前朝到今朝,延续了百年的巨贾之家,若是没有当年遭了那一场横祸,怕是现已富可敌国。而苏如是虽然因为绣技高超受人推崇,但她孤家寡人一个,和从前苏家那兴旺的样子对比,还是显得可怜孤清了一些。
这件事实在骇人听闻,姜桃深呼吸几下才平复了心境,苏如是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姜桃才反应过来自己也跟着落泪了。
姜桃和苏如是互相把对方的眼泪拭去,苏如是又缓慢地接着道:“我在佛龛里藏了一夜,第二日一早便有官兵上门来调查。我被吓坏了,谁都不敢相信,哪里也不愿意去。后头萍姐姐过来了,她还像从前那样关心我,操持我们家的丧事,督促着衙门把屠杀我们满门的‘土匪’都给抓起来问斩,随后又安排人把我送回家乡。我在家乡待了数年,到及笄的时候实在是守不住我家的产业了,便把产业尽数变卖,回到了京城,只想着做个普通的绣娘。就那样一直到高祖驾崩,先帝继位,当时是太后的萍姐姐突然开始在人前表现出对我绣品的赞赏,我也一跃成为了世家大族热捧的对象,达官贵人见了我,也要尊称我一声‘苏师傅’。”
“其实我也算是得了她的照拂才活到了现在,”苏如是无力地笑了笑,“师父没用,没本事给家人报仇,只能把自己龟缩起来,连面对这份仇恨的勇气都没有。所以后头你出事了,我才越发自责。”
姜桃连忙道:“我是被沈家牵连的,和师父有什么关系?您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苏如是说怎么没有呢?
“当时我把你的绣品送进宫,却没想到那绣品被送到了她面前,还让慈和宫里的人特地来了侯府,我因为不愿意面对她,才离开了京城,去了楚家的江南别院。却没想到后头你和沈家定了亲,沈家还在其后不久就倒了。我那时候人在江南只听闻沈家有事,却不知道你后头定亲的人家换成了他家,等我得到确切消息赶回来的时候,宁北侯府那家子只说你一心苦修,不愿见人,怎么也不肯把你的去向告诉我。等我找到那偏僻庵堂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晚了……后来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早就知道你再容氏的手底下处境艰难,若我早一些去求一求她,你也不会受那么多苦,更不会那么年轻就……”
苏如是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时隔经年,她终于把愧疚的心声吐露。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之前是在容氏的手底下吃过苦头,但您来了以后,我的日子已经好太多了。而且因为我是您的徒弟,上辈子如果不是被和沈二哥定了亲,也可以寻到旁的好亲事。后头那更不能怪您了,是我知道自己被未婚夫家牵连,不愿连累您,想等风头过了再和您联系……退一万步说,为了我的事,让您去求灭门仇人,我哪里还有颜面苟活在这世上?”
苏如是还要再致歉,姜桃连忙截住她的话头,“好了咱们不说那些过去的事了,我眼下不是活的好好的吗?虽然同样是做沈二哥的妻子,但我眼下脱离了宁北侯府那糟心的一家子,可比顶着他家姑娘的身份,受到孝道束缚过得舒服多了!”
苏如是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道:“是啊,天可怜见让你重活一回,如今的你比从前过得更好了。”
师父二人说了一路的话,马车停到了沈家门口,临下车前,姜桃保证道:“师父今天和我说的我肯定不会再告诉旁人。”
苏如是摇了摇头,“你若只是个普通人,不是眼下这个身份,我不会和你说这些。如今高祖皇帝都过世几十年了,当权的皇帝又很敬重你这个舅母,苏家的事虽不好外传,但也没必要瞒着时恩。我知道你们夫妻之间没有秘密的,你连自己重活的事都能和他分享,没得因为我而和他生分了。而且他早晚会察觉到我和太皇太后的关系,总能查到那些。没得让他再费那些工夫,他也是个稳重人,若问起来,你告诉他便是。”
两人说着话就下了马车,人前便不再接着论下去。
后头姜桃看苏如是有些疲惫,便把她送回去休息。
姜桃回了自己院子后屏退了人,想到自家师父那悲惨的境遇又忍不住哭了一回。
等傍晚沈时恩下值的时候,就发现姜桃的眼睛肿了,正自己拿着个鸡蛋在揉眼睛。
她身边从来都是热热闹闹的,如今姜杨和萧世南几个小子都不在,显然是被她刻意打发走了。
“谁惹你不悦了?”沈时恩洗了手坐到她身边,接了她手里的鸡蛋帮她揉起来。
他手劲儿大,虽然这样用力一些揉眼睛消肿快,但姜桃还是痛得‘嘶’了一声,随后才嘟囔道:“没谁,我就是下午看话本子看到感人的故事了,一个没注意就把眼睛哭肿了。”
“哦?”沈时恩手上不停,看向她另一只眼睛询问道:“哪个话本子?又是哪个故事?”
姜桃有些心虚地不敢和他对视,所幸把眼睛闭了起来,“问这么具体做什么?你又不看那些,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也没关系,你把话本子找出来,我自己看了不就知道了?”
姜桃继续死鸭子嘴硬,“话本子让我哭得太伤心,我一生气就给撕了。”
“那撕碎的纸屑……”
“纸屑也让人收走扔了。”
“那也没关系,反正府里的话本子都是下人在外头买的。让你哭成这样的话本子,想来你肯定印象深刻,不会忘了名字。你说出话本子的名字,我再让人去买。不仅要买,我还得找出这话本子的作者,连带他一起收拾。让我媳妇儿哭成这样,没他的好果子吃!”
姜桃败下阵来,睁开眼蔫蔫哒哒地说:“好吧,没有什么话本子,纯粹是我瞎编的。”
沈时恩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方才他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姜桃双眼放空、木然地在揉眼睛,神情凝重又悲切,了无生气。如今她这发蔫服软的,总算是又鲜活起来。
“我也不逗你了,是不是今天进宫出了事?”
苏家的往事确实是进宫后才牵连出来的,所以姜桃也没否认。
“我以为太皇太后算是喜欢你才没拦着。如今进宫一遭既让你难受了,往后再传唤你,你称病不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