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魏鸾便说盛家长辈慈爱,妯娌和睦,一切顺遂。
“盛煜没欺负你?”永穆帝又问。
“他待我也很好的,比预想的还要好。”
永穆帝似笑了下,黑底绣金的天子冠服衬着满身的端凝威仪,神情倒是流露几分慈爱,道:“盛煜是朕的左膀右臂,做事偶尔张扬,在外打拼惯了的人,心思不够细腻。这门婚事是朕所赐,你也是朕看着长大的,对谁都不能偏颇,他若有做得不妥之处,尽可跟朕说。”
“皇上放心,真的没有欺负。”魏鸾莞尔。
出阁之前,她确实担忧过婚后的处境,毕竟盛煜铁石心肠的名声在外,怎么看都不像能温柔体贴的人。不过成婚数月,夫妻虽还未有肌肤之亲,盛煜起初的态度也颇疏冷,但言行之间对她并无半分轻慢。
她在府外碰见麻烦时,他还会撑腰维护。
而曲园之内,仆妇恭敬、祖母慈爱,金豆之约未尽,盛煜便已两度带她探狱,暗里护着兄长的周全,又将贴身的卢珣给了她,着实十分妥帖。甚至那晚她畏冷不适时,还给她当了一整夜的暖炉。
魏鸾想着他,忍不住勾起唇角。
这微笑出自内心,全无掩饰,尽落在永穆帝眼中。
皇帝心底的猜测被印证,不由暗暗皱眉。
……
冬至宴席上盛煜私闯北苑的凝和楼时,永穆帝就觉得不对劲。
亲手培养出所向披靡的宠臣,他很清楚盛煜的性情,这么多年打磨历练,行事决断强硬,亦稳妥持重,甚少在要紧事上落人口实。私闯宫禁殴打太子这种事,盛煜从前绝不会做——他有无数种法子算账,无需如此鲁莽。
但因为魏鸾,盛煜破例了。
不过那次是太子有错在先,永穆帝点到即止,并未苛责盛煜。
直到前阵子盛煜提出要拿魏知非回京。
以永穆帝的毒辣眼光,自然明白这看似刑拘实则保护的意图。因不欲过早暴露锋芒,且在章家的地盘带走魏知非着实不易,他当时便否了。谁知盛煜执意如此,君臣二人为此争论了半天,虽然盛煜最终说动了永穆帝,毕竟令他不豫。
永穆帝也愈发觉出端倪。
当日盛煜信誓旦旦地说要破除心魔,如今看来,这心魔非但没破除,反倒是变本加厉。
先是魏峤,后是魏知非,盛煜为了魏鸾屡屡退让留情。
——早已违背了赐婚的初衷。
永穆帝不是没年轻过,思前想后,琢磨着这事兴许跟魏鸾的态度有关。
看今日魏鸾的言辞神情,他猜得果真没错。
盛煜有意庇护,魏鸾亦心存感激,投桃报李,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铺出温柔乡,盛煜又不是超脱世俗的高僧大德,哪还抵得住?摇摆的火苗上浇的不是凉水,而换成了油滴,自然会让心魔愈烧愈烈。
永穆帝觉得头疼。
当初他答应赐婚时,以为魏鸾钟意于太子,以盛煜的高傲性情,瞧出她情之所系后定会收心敛性,适可而止。却原来他低估了这姑娘的心性,错估了婚后的情形。
事已至此,后悔自是无用的。
永穆帝不动声色,关怀起盛家和魏家两位老夫人的身子骨。
魏鸾只说长辈无恙,多谢皇帝记挂。
两人一道往前朝走,永穆帝不发话,魏鸾便不好开溜,只能乖乖跟在身旁。到了麟德殿前,她不敢贸然跟着,见皇帝招手示意才怀着疑惑进去。
这是决断朝朝政的地方,她除了随盛煜谢恩的那次,从未来过。
今日永穆帝带她进殿,是何用意?
心里揣度不定,因永穆帝拿出几册御制的书,让她挑两本回去给盛煜,魏鸾不敢怠慢,掂量着轻重挑拣。还没完事呢,外间忽然传来内侍的禀报,说玄镜司的盛煜办差回来了,就在殿外求见。
魏鸾翻书的手顿住,下意识看向殿外。
便听永穆帝吩咐道:“到偏殿等我。”
魏鸾不敢怠慢,行礼后去偏殿等候。没过片刻,外间便响起了盛煜进殿拜见的声音,隔着两重帘帐传来。
她手捧书册,心中愈发狐疑。
永穆帝如此安排,就不怕她偷听君臣间的谈话?
第29章 偷听
正殿之内, 盛煜尚不知永穆帝在里面藏了个魏鸾。
他这趟出京城是为了魏知非的事。
依君臣二人最初的打算, 章家树大根深,想要拔除的话,不可能一蹴而就。筹划过后,便先拿身在兵部的魏峤开刀,从章家侵吞军资的事下手,打算温水煮青蛙似的推着章家退让, 挨个斩除臂膀后再拿下主将——对付断了爪牙的猛虎, 总比对付全须全尾的容易。
这时若急着去碰章家兵将, 难免提前暴露刀锋。
所以盛煜提出想羁押魏知非时,永穆帝当场否了。
盛煜却给出了旁的理由。
过早暴露刀锋固然会令章家戒备, 但魏知非熟知北边军中的情形, 其实是章家亲自打磨出的利刃。章家挟兵自重, 牢牢把控着北地十州,即便斩除了在朝堂的羽翼爪牙,仍能割据一方,朝廷要想收回军权,最终定会兵戈相见。
届时若能引魏知非为援手,于永穆帝而言是如虎添翼。
君臣俩各执己见, 最终盛煜说服了永穆帝。
这趟差事也是盛煜亲自出手去办。
贸然动手自是不妥。魏知非自幼在军中历练,在前几年收复北境失地的几场仗里立了不少功劳,有军职官位在身,玄镜司固然有持密令拿人之权,想从章家军营里带走魏知非, 绝非易事。
盛煜动身前先去狱中拿了魏峤的手书与信物,而后亲自潜入魏知非所在的西州,说动大舅子。魏知非当初得知妹妹嫁入盛家时,曾大呼惋惜,起初也不肯轻信盛煜,瞧见信物和亲笔书信才明白过来,遂以巡查为由,带人往南边潜行。
盛煜派人接应,强行“羁押”。
奈何章家对辖内布防管得格外严密,得知魏知非已超出巡查边界时,立马察觉异常,派了猛将来追。
那都是沙场历练出的悍将,行事凶猛又敏锐,仗着周遭皆是章家的兵力,人多势众,一路围追截杀,处处凶险。
盛煜费了不少功夫,才得以带人脱身回京。
此刻他站在御前恭敬行礼,身上日夜疾驰后的风尘仍在,眉宇却坚毅有神。
永穆帝命他免礼,道:“事情办得都顺利?”
“臣幸不辱命。”盛煜拱手,“魏知非已交给赵峻带回玄镜司羁押,有魏峤在狱中跟他当邻居,想必他能看得清形势,不必臣多费口舌。臣怕皇上记挂,先行进宫复命。”
永穆帝颔首,沉声道:“这事终归太冒险。”
盛煜眉心微跳,遂躬身拱手。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永穆帝沉吟不语,屈指敲着桌案,神情冷凝肃然,暗藏不豫。
身在帝位的九五之尊,哪怕时常能流露亲近温和之态,那身睥睨天下、雷霆万钧的气势仍令人敬畏。殿内安静得针落可闻,指节扣到御案的声音如闷重的鼓声,帝王不说话时,沉默便是种逼人的威压。
好半晌,永穆帝才道:“最后一次?”
盛煜道:“绝不再犯。”
知道这事惹得永穆帝不快,他迎着对方威仪审视的目光,缓声道:“臣说到做到,魏峤和魏知非都于查案有益,庇护魏家是为朝廷考量。臣始终牢记当日的承诺,绝不会对章皇后的人沉溺动心。”
“朕知道了。”永穆帝接过话茬,没再让他说下去。
盛煜亦很有眼色的闭嘴,俯首时眸色微动。
见永穆帝怒色未消,又道:“章家行事确实凶狠,臣遭遇了好几回凶险伏击,都是杀人灭口的架势。臣这条胳膊险些交代在凉州。”
“受伤了?”永穆帝果真收了不悦,露出担忧之色。他登基前便见惯了章家挟军权自重的嘴脸,为政的这些年间,明里暗里也没少在章家手里吃亏,知道那些人有多嚣张。而盛煜自幼历练,吃苦受伤都是闷着,如今既特地说,想必伤得不轻。
问询时,已带了几分焦急。
盛煜摇头道:“都是小伤,不碍事。”
这么一打岔,永穆帝为先前争执而残存的不悦尽数消弭,因里面还有个魏鸾,他也不欲多留盛煜,遂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抬手道:“行了,这事以后再说。你前后劳累半个月,既受了伤,先回府里去,剩下的事明日再说不迟。朕还有折子要批。”
盛煜遂拱手告退,身姿岿然,脚步轻快。
……
侧殿里的魏鸾却没有他那样轻快的心思。
麟德殿就那么大的地方,侧殿分了内外,她也没敢乱闯。哪怕站在最远的角落,仍不可避免的将君臣对话听了个大概。起初魏鸾还为兄长安然回京的消息而暗自欣喜,直到听见盛煜后来说不会对她沉溺的那番话,脸上的喜色霎时僵住。
即便知道赐婚是各取所需,听到盛煜亲口说出来,仍令她措手不及。
在盛煜答应庇护魏知非、派卢珣护她的安危、夜里放任她钻到怀里取暖、嘴里嫌弃她幼稚却仍赞许那串金铃的时候,魏鸾以为,经过小半年的相处,两人间已有了些夫妻情分。
却原来,他做这些都是为了公事。
是她自作多情了,盛煜原来没想过动真心。
这个臭男人!
魏鸾眼底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
不过盛煜为救魏知非而受伤,终归是令人担心的。
她没心思再挑书,索性丢在旁边。
没过片刻,明黄帘帐后人影晃动,永穆帝走了进来。迥异于跟盛煜议事时的威仪姿态,他在晚辈跟前甚少摆出九五之尊的威压,拿了卷书踱到里面,见魏鸾不知何时已跪在了地上,永穆帝稍露诧色,旋即明白过来,道:“都听见了?”
“臣妇罪该万死。”魏鸾俯首为礼。
永穆帝抬抬手,“起来吧,这算什么罪。”等魏鸾站起身,他随手翻着桌上挑出来的书,口中道:“明白朕的意思吗?”
哪能彻底明白呢?
魏鸾又没长在他腹中,哪知道九五之尊的花花肠子。不过帝王威重,江山朝廷都忙不过来,应该不至于为她和盛煜的私事操心。今日叫她在殿里听,多半还是为兄长的事,遂斟酌着道:“家父和家兄能够保全性命,全赖皇上恩赐保全,敬国公府深蒙皇恩,臣妇牢记在心。”
永穆帝微露诧色。
在他眼里,魏鸾跟周骊音一样,都还是没长大的小姑娘,荣宠尊贵又娇气任性。
就算魏鸾更懂事些,也才过及笄之年,见识终究有限。
这回答却超出他的预想。
永穆帝瞧得出她不是虚奉恭维,便又道:“今日在蓬莱殿里,又被皇后斥责了?”
魏鸾诧然抬眸,看到永穆帝竟笑了笑。
这便是承认了他在盯着蓬莱殿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