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魏鸾心头剧跳,知道永穆帝这是有意向她流露态度,再不迟疑,恭敬道:“皇后确实教导了几回,都是臣妇愚钝,因时常为父兄和娘家众人担忧,才会考虑不周。今日臣妇斗胆,有几句话想禀明皇上。”
“你说。”
“魏家蒙皇上不弃,才有今日之荣宠。家父在朝中行事向来谨慎,兄长在军中历练多年,上阵杀敌也是为报效朝廷,忠心可鉴。如今既进了玄镜司,想必是才能有限,行事有疏漏之处。还望皇上宽宏大量,能宽宥他们往日之失,日后父兄必会竭力报答,忠君报国!”
类似的话永穆帝听过很多遍,不过这是头回从她这般年纪的女子口中听到,还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姿态恭敬而语气笃定。
久居庙堂高处,练就老辣独到的目光,永穆帝自然看得出这番话是真心抑或虚情。
他的脸上渐渐露出笑意,颔首道:“魏峤有女如此,实在是幸事。”
说罢,将挑出来的书递给她,让她退下。
等魏鸾恭敬退出去,外间传来内侍掩闭殿门的声音,永穆帝才轻轻叹了口气。
虽说章氏跋扈,但他对于魏鸾确实有几分疼爱。
幼时玉雪可爱的小姑娘招人心疼,长大后出落得明丽出众,又如此聪慧,也难怪能令太子沉迷苦求,让盛煜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只可惜,太子自幼被章氏庇护着,历练不足,未必能护她周全。而至于盛煜,他肩上的担子太重,没有感情用事的资格。
得让魏鸾退回合适的位置,才不会令盛煜泥足深陷。
……
对于永穆帝的心思,魏鸾自然无从知晓。
回府之后她也没见着盛煜。想必他公务缠身,出宫后径直去了玄镜司的衙署。
一直到暮色四合,北朱阁外的游廊上才出现他的身影,脱掉玄镜司那身染满风尘的黑色劲装后,换了身麝香褐的锦衫。
临近小年,府里过节的气氛渐渐浓厚,就连桌上的饭菜都比寻常更为丰盛。
盛煜这趟差事来回折腾了半个多月,回府后忙着赶着来北朱阁,也不曾到西府去看望长辈,便借魏鸾之口询问祖母等人的近况。闲吃慢谈,饭后到凉台站了会儿消食,打算跟她说一声后,回南朱阁去睡。
烛明香暖,床铺热水都已准备齐全,魏鸾正站在箱柜旁帮他挑选寝衣。
盛煜屏退屋里仆妇,踱步过去,手里倒茶来喝,口中道:“前阵子去了西州。”
西州是魏知非从军的地方。
魏鸾终于等到他开口提及此事,停了手里的活,回头看他。
便听盛煜道:“你托付的事已办妥了,他如今就在玄镜司的狱里,跟岳父当邻居。怎么——”他没从魏鸾脸上找到期待的惊喜,抬步往她跟前走,语气邀功似的,“他安然无恙,你不觉得高兴?”
“高兴,当然高兴。”魏鸾道。
在麟德殿时她就高兴过,也为他的话暗自生气过了。
不过此刻更要紧的是盛煜的伤,只是她没找到由头提起而已。
遂将寝衣搁在旁边,顺势道:“西州兵强马壮,哥哥毕竟有军职在身,舅舅不会坐视不管,带他回来必定不容易。夫君这一路想必经历了不少凶险,可曾受伤么?”说着话,目光已不自觉落向他两条胳膊。
盛煜右手举杯,左臂低垂,微微侧身避开她的视线,道:“没有。”
魏鸾哪会信,当即道:“那我帮夫君宽衣吧。”
说话间到了他跟前,抬手便去解他腰间锦带,语声虽柔软,态度却是不容推辞的强硬。
盛煜端着茶杯的手霎时僵住。
第30章 赌气
盛煜以前不习惯被人贴身伺候, 即便夜晚留宿北朱阁, 也都是自己去浴房换衣裳。
但魏鸾的手伸向腰带时,他却没有躲闪。
手臂僵硬地悬在半空,鼻端是她发间幽微的香气,盛煜呼吸微顿,任由她摆弄。魏鸾的动作有些生疏,却很快就解开了锦带, 衣裳褪到肩膀往下后, 将他的左臂轻轻抬起, 半边衣裳便脱了下来。
没了宽袖外衫的遮掩,中衣勾勒出的轮廓便清晰可见。
“这里——”她臂弯里兜着衣裳, 手指小心翼翼地落在他上臂微微凸起的地方, 知道里面应是包扎的痕迹, 心里不由一紧,轻声道:“受伤了吗?”
盛煜眉心微跳,知道是瞒不过去了。
遂将右臂的衣裳也脱去,轻描淡写道:“小伤,不碍事。”
“该换药了吧,让我看看。”魏鸾坚持。
她甚少在他跟前如此执拗, 盛煜没再推拒,进里间的床榻上坐着,解了半边中衣褪下肩头,里面包裹着的层层纱布便露了出来。这是今早新换的药,纱布边缘染了药膏沁开后的乌色, 兴许是疾驰赶路崩裂伤口,隐隐能瞧见血痕。
魏鸾眉头微蹙,忙道:“药呢?”
“在外裳口袋里。”盛煜看她紧张兮兮的,不由笑了笑,“不碍事。”
魏鸾却没他那么淡然,忙命抹春把药箱拿进来,又去他兜里寻药。
药箱是后晌就备好的,再端清水软巾进来,便算齐备。
魏鸾拿软巾蘸了水,转过头就见盛煜端坐在榻上,半边衣裳已经褪去,肩头胸前的肌肉轮廓紧致贲张,那双深邃暗晦,正望着她。
她没跟他对视,坐到身旁,小心将纱布解开后擦拭干净。
伤口极深,应该是被利箭贯穿了手臂,两边皆未结痂,哪怕及时处理,又敷了玄镜司里上等的药,仍有血沁出来染透纱布,瞧着触目惊心。
魏鸾不由咬了咬唇。
她从前对盛煜的印象,更多的是朝堂上重权在握,玄镜司里决断生死,是铁骨铮铮的硬汉到他手里都能求死不能的狠厉手段、冷硬心肠。但其实他也是血肉之躯,并非铜打铁铸,踩着枪林箭雨走到今日,步步凶险。
玄镜司里高手如云,他伤成这样,可见章家出手有多凶残。
而这些都是为了护住魏知非。
魏鸾心里涌出浓浓的愧疚。
指尖轻轻颤抖,她竭力克制着,按盛煜的指点将两样膏药轻轻抹开。
膏药冰凉,她的指腹却是温软的,肌肤相贴,缓缓研磨的动作极轻。
像是羽毛抚过心尖,让人心头轻颤。
离得那么近,盛煜侧头瞧着她微垂的姣丽眉眼,眸色愈来愈深,看她鼻尖渗出晶莹的汗珠,伸手轻轻刮去。这动作突兀又暧昧,魏鸾诧然抬头,两人目光撞到一处,清晰得能瞧见彼此眼里的倒影。
盛煜的喉结滚了滚,低声道:“不用那么小心,不是很疼。”
话说出口才发觉音色沙哑,是心神身体皆有点紧绷的缘故。
魏鸾轻轻“嗯”了声,抹匀膏药后,取纱布裹上。
烛火照在他的肩膀,除了这新伤,还有两道陈年的疤痕。别处倒还好,没瞧见明显的伤痕,倒是胸前那起伏的轮廓……魏鸾是头回瞧见男人裸着的胸膛,瞥了一眼就赶紧挪开目光,没敢乱看,耳尖却微微发热。
——不愧是自幼习武的人,这身材倒是很好。
盛煜看不到她的目光,却瞧见了微红耳廓。
自然是因她偷偷看了不该乱看的地方。
盛煜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倾身将胸膛凑近,胸腹处光洁的肌肉悄然绷紧,宽衣时,男人的雄健气息无声剧烈。魏鸾瞥了眼,视若无睹地收回目光,没在他身边多逗留,转身将膏药纱布等物收回药箱,拿到外面去了。
盛煜微愣,看着她的背影绕过帘帐。
过后沐浴盥洗,夫妻同榻,合欢锦被下魏鸾紧紧贴板壁睡着,两人中间泾渭分明。
次日仍由魏鸾亲自换药,留他过夜。
但盛煜却觉得哪里不对劲。
从西州回来后,魏鸾很关心他的伤势,不止早晚亲自给他上药包扎,还特地做了能令伤口尽早痊愈的药膳,晚间睡觉时老老实实地不乱动,大概是怕碰到他的伤口。但贴心关怀之下,又仿佛疏离了些——
见到他的时候,虽仍笑意盈盈,却不像他去西州前那样,看他时眼底藏着亮光。说话做事仍如刚成婚时那样进退合度,却少了前阵子的娇俏亲近。盛煜还记得上回她赏梅回来时巧笑嫣然,特地折了梅花带给他,就连那金豆之约的架子都被装点得玲珑精致。
这两日却是周全有余,亲近不足。
甚至他趁着她包扎伤口时有意逗她,魏鸾最多红着脸避开,却没半点回应。
像是刚尝到的蜜糖忽然被撤走,让人觉得失落。
她这是怎么了?
……
比起曲园的风平浪静,蓬莱宫里这两天火急火燎。
魏知非被盛煜强行带走后,定国公章孝温当即以急奏弹劾盛煜,亦找了御史弹劾盛煜素日里行事蛮横、恃宠而骄等毛病。
永穆帝瞧了奏折,皆留中不发,便是朝会上有人被章家指使着提起此事,也只申饬盛煜两句,并未真的惩治。
反倒是章家渐渐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也不知盛煜怎么撬开缝隙的,竟拿了定国公贪污军资、卖官鬻爵的不少罪证,陆续将证据送到了永穆帝的案头。而朝堂之上,亦有愈来愈多的人指责章家之失。
譬如前阵子合浦珠户刺杀县令,致使朝野震动,有司彻查后,虽惩治了暴民,却也查出那县令与章家往来极密,做过很多横征暴敛、逼得珠户家破人亡的污糟事。凡此种种,多被归咎于章家的纵容庇护。
永穆帝起初并未理会,事情却愈演愈烈。
晌午章皇后去麟德殿送汤时,迎头碰见了中书令时从道和门下侍郎沈廷翰,还有兵部那位尚书。两位相爷虽宣称以朝政为重,但时从道是前朝旧勋,跟淑妃的父亲交情笃厚,沈廷翰是后起之秀,将孙女嫁给了淑妃膝下的梁王。
在章皇后看来,这两人终是偏向淑妃的。
果然,她进了麟德殿后,便碰上了永穆帝的怒容。
御案上高高摞起奏折,皇帝眉目阴沉,见了章皇后,未则一声,神情如黑云压城。
章皇后不由得攥紧了手。
她已很久没看到永穆帝这样的神情了。
至少,自从永穆帝登基称帝,她顺利地位居东宫以来,帝后之间处得还算和睦,永穆帝这些年纵宠爱淑妃些,明面上从不薄待皇后。即便前几年永穆帝欲调整边疆布防,章家暗里阻挠时,皇帝纵有不豫,也甚少对她假以颜色。
她不由放缓脚步,上前道:“皇上歇会儿吧,这些奏折——”
“都是参定国公的折子!”永穆帝怒容打断她,语气冷沉如重刀压下,“仗势欺人,胡作非为,这么多罪行,瞒都瞒不住!看到时从道和沈廷翰了吧,满朝物议如沸,弹劾的奏折看都看不过来。朕那样倚重章孝温,他还不知足!”
“皇上息怒,兄长向来恭谨,不敢放肆的。”章皇后惊得赶紧跪在地上。
永穆帝没出声,冷冷看着她。
章皇后自知这回朝堂上的风浪掀得有点大,试探道:“兄长也是想为皇上分忧……”话未说完,见永穆帝狠狠瞪过来,赶紧识趣的闭嘴。
她有胆子摆弄东宫,但毕竟不敢迎着皇帝盛怒去挑战天威。
片刻安静,永穆帝似极力克制怒气。
“这事须有交代。”他长身而起,没理会仍跪在地上的章皇后,径直进了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