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渊儿,答应阿姊——”她哑声道:“无论世事如何艰难,不要回避人间疾苦和悲欢。”
他深深地看着她,脸上露着和同龄人不相符的沉着。
秦曜渊从不违逆她的观点,就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她以为这一次他也会一口答应。
谁曾想,他清晰地说:“不。”
秦秾华一愣。
“我知道阿姊在想什么。”他低头过来,在她耳畔低声道:“你虽然活着,可是心里却整日想着死后留我一人的事……”
“我……”
“你放心罢。”他面色冷硬:“只要你还活着,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我永远不会对你的痛苦视而不见。可你若是死了……”
他顿了顿,骤然冰冷的声音中浮出一丝鸷戾杀气:
“我就要让世人都来感受我的痛苦。”
“你——”秦秾华气急。
秦曜渊攥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往客栈方向走去。
“阿姊死心罢,你要陪我一辈子的。”他头也不回,声音冷得刺骨:“你便是死了,我也会不计代价把你从地府揪回来。”
……
两人互相生着闷气,一言不发地走回客栈时,正好碰上成苦其父女在大堂用饭。
小眉一见他们就高兴地伸长手臂左右挥舞:“毘汐奴姐姐!用过午食了吗?来一起吃啊!”
秦秾华见到桌上一碗烧肉,联想到肉铺所见,腹中翻涌。
她看了眼同样无心用饭的秦曜渊,对小眉笑道:
“我和夫君在外用了面饭,便不打搅了。”
小眉很是遗憾,一路看着两人走上二楼。
“别看了,那是你能盯着看的人吗?”成苦其突然沉下脸。
小眉惊讶道:“为什么不能看?”
成苦其避而不答,板着脸道:“吃你的饭。”
父女说话时,客栈门口忽然一阵喧嚣,几个带刀的胡人军士走了进来。
“掌柜的!这几日都有什么人住店?可有生面孔?”
“哎——军爷!”柜台后打算盘的掌柜一个激灵,赶紧小跑着来到几位军士面前:“您问的是哪几日?”
“哪几日?就这几日!”为首的军士脾气暴躁,不耐烦道:“刚刚我们刺史大人遭到反贼袭击,现在要彻查伊州的可疑人士!你要是支支吾吾,就是为反贼遮掩,便别怪我手里的刀不客气!”
“军爷,小人哪敢啊……”掌柜卑躬屈膝道:“小人想想,这几日生意不好……来店里都是打尖的,吃了就走,来来回回都是那些面孔,没有生……”
掌柜忽然想起什么,朝大堂中唯一一桌客人看去。
小眉还在皱着眉头夹去烧肉上的肉皮,成苦其已经走到几位军士面前,不卑不亢地拱手行了个礼。
几位胡人军士鄙夷地看着他,为首那人开口道:“你又是何人?”
“几位军爷,我名成苦其,乃金西节度使磨箴大人门下一名门客,负责资金募集、军需调度等事。”
原本面有鄙夷的几人听闻节度使三字,变了脸色,散漫弯曲的背脊跟着直了起来。
为首军士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学着他先前的模样,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拱手礼,大声道:“原来是成爷!久仰久仰!”
“刚刚,我听说你们在彻查城中可疑人士,这是怎么回事?”成苦其道。
“这啊——今儿早上,我们刺史大人出行,遇到一个不知死活的刁民袭击,调查之后我们发现这刁民似乎还有同伙。刺史大人发了好大的火,说要把伊州城翻个底朝天,看看还有哪些养不熟的朔狗。”他对着成苦其讨好地笑了笑:“成爷既然能得节度使大人赏识,肯定和那些不知好歹的汉人不同,您在的这间客栈,我就不查了——”
“如此,岂不是让几位军爷难做了?”成苦其道:“实不相瞒,这客栈里如今只有我和小女,还有我的妻妹以及她夫君,一共四人——若是军爷不放心,无论搜房搜身,在下一定配合……”
为首军士大笑道:“成爷折煞我们了,你为节度使大人办事,我们兄弟放心的很……”
“军爷豪爽。”成苦其拱了拱手,道:“在下有一事不解,既然是全城严查,那么城门处是否下了禁令?”
“正是,今后七日,伊州全城严查,除了刺史亲批,谁也别想出城。”
成苦其满脸忧愁:“我和商队前日刚到伊州,原定明日便要出发。这可如何是好?都是为大人办事,我也不愿让你们为难,可是磨箴大人等着我这笔资金到位,我若晚上一天出发,磨箴大人和他手下将士就要多等一天。”
成苦其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不声不响地塞进为首军士手中。
军士摸了摸手中荷包,满意笑道:“谁也不敢耽搁节度使大人的事啊,不如这样……成爷你也别吃饭了,现在就出发。到了城门那儿,就说你是高辇介绍来的。”
成苦其立即拱手:“多谢高爷——”
“快去吧。”军士收好荷包,心情颇好,又叮嘱了一句:“过了未时,可就真走不了了。”
成苦其自然千恩万谢。
几位军士一走,他立即走向二楼,途径小眉,他急促道:“别吃了,快回去收东西!”
小眉“啊”了一声,嘴边闪着一圈油光,茫然地看着成苦其急匆匆上了二楼。
秦秾华刚坐下来,还没来得及和缓一口气,门外就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两位,伊州要封城了——收拾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就走!”
秦秾华打开门,门外却只有刚刚上楼的小眉的身影。
没等她发问,小眉先一脸疑惑地开口了:“……我也不知道,爹爹一直神神叨叨的。毘汐奴姐姐还是快些收拾东西吧。”
秦秾华心怀疑惑地退回客房,让秦曜渊把早上买的东西都搬到了马车上。
未正,伊州城大门今日最后一次开启。
秦秾华二人出了伊州,继续往金雷十三州深处而去。
第109章
商队在路上走了四日。
经过数日调养, 秦秾华的身体恢复到了流落峡谷之前的状态。
就愈合速度来说,她和秦曜渊是一人牙牙学步,一人快马加鞭。秦秾华看着少年已经只剩淡淡疤痕的胸口和双臂,一边感慨一边为他上药。
她的注意力都在他的伤口上, 他的注意力则在她柔顺低垂的睫毛上,像被浓墨浸过的长睫扑扇扑扇,眨得他心里痒痒, 胸口上蜻蜓触水般时有时无的触感,加速了他心里的这股痒。
心里一痒……这热血,就控制不住往哪儿走。
秦秾华涂完他胸口那条可怖的刀疤,收手时目光无意中经过少年盘着的双腿。
大尾巴狼没藏好大尾巴, 大尾巴直愣愣地站起来盯着她瞧,她面上一热,既替他不好意思, 又为自己不好意思, 双倍的羞怒涨红了她的脸, 她抬眸无言把他怒瞪。
“……和我无关。”秦曜渊面不改色,一脸无辜:“它自己……”
秦秾华把药膏塞到他手里, 没好气道:“剩下的你自己来!”
秦曜渊刚接住药膏, 窗外就闹腾了起来。
“关窗!关窗!他们又来了!”
秦秾华变了脸色, 将原本关着的窗户悄悄推开了一线缝隙。
天地缩为一条直线,在荒野和晴空交接的地方, 一匹精瘦矫健的黄马载着一个同样精瘦的男子一闪而过, 不一会, 又是两三匹快马载人冲过。
砰砰砰,一直有匆忙关窗的声音响起。
秦秾华关上窗,心事重重。
少年翻身在狭窄的马车里躺下,熟练地找到他的专用膝枕,脑袋蹭了过去,舒舒服服地躺上秦秾华的双腿。
“马贼又来了。”秦秾华道。
“你怕吗?”他闭上眼,漫不经心地问。
“商队护卫只有三十人,其余都是商贩伙计。这几天,光是出现在窗外的马贼前哨就有三四十人,他们的劫掠主力至少有上百人……你不怕吗?”
他仍闭着眼,但嘴角翘了起来。
“该怕的是他们。”他说。
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马贼们纷纷离去,就像上几次一样。
午正时分,商队在一个小村子门口停下补给,秦秾华和少年下了车,找到成苦其的时候,他正在指挥伙计搬运物资换来的粮食。
“两位这是……”成苦其见了两人,眯起眼,神色有些拘谨。
秦秾华含笑道:“打扰成老板,我和夫君想问问关于马贼的事……不知商队可有对策?”
成苦其道:“两位大可安心,商队每隔一段距离就扔下一袋财物,马贼捡了东西就会离开。”
秦秾华皱起眉。
成苦其看出她的反对之意,解释道:“两位可能不知,金雷十三州遍地盗匪,但这些盗匪,往前二三十年还是良人。刚刚追逐商队的那些马贼原本是这附近的庄稼人,无奈田地被夏人侵占,又遇上凶年饥岁,只能落草为寇。”
“在下行商多年,一直都是用的这种办法。”成苦其道:“这些汉人马贼往往捡了财物就走,想来也是因为心中残留了一份良知。若不是实在活不下去,谁又愿意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来刀口舔血呢?”
秦秾华看出他无意变更自己的决意,柔声道:“成老板仁人君子,我自愧不如。只是商队手无寸铁之人众多,多个心眼也不是坏事。我夫君爱读兵法,他说频繁出现的马贼有些像是进攻前的前哨……夫君,是不是这样?”
工具狼在一旁应了一声。
秦秾华继续道:“成老板,请恕我冒昧进上一言,马贼如果此时进攻,毫无防备的商队立即就会变为砧上鱼肉。俗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刚落草的马贼和劫掠数十年的马贼已经完全不同,若他无意杀鸡取卵还好,若他有意呢?”
成苦其陷入思考。
秦秾华谆谆善诱道:“成老板在商队中素有威望,你一句话就顶旁人千万句,若是用一句话的功夫来提高众人警惕,不仅商队的应敌能力会提升,车队里的人也会更加敬佩成老板的缜密和认真,两全其美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成苦其朝她点了点头,道:“夫人心思缜密,可还有其他要注意的地方?”
“商队中若有多余武器,也可提前分发下去。马贼若是有心进攻,看到全民皆兵的队伍也会犹豫一二。”
“大善。”成苦其叫来附近一名伙计,吩咐他将备用的刀剑匕首都分发下去。
交代完毕后,成苦其看回两人,忽然道:
“两位……可想好了今后的打算?”
秦秾华笑道:“我们还在讨论中。”
这似乎不是成苦其想要的回答,秦秾华回答完后,他露出一个略微失望的笑。
“在下还有事,两位若无他事,便先失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