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我确有一事相问。”秦秾华道。
成苦其停下脚步,脸上浮出一抹疑惑。
“成老板此前一直自称为‘我’——”她面无异色,含笑道:“为何离开伊州城后,成老板面对我夫妻二人便是‘在下’?”
成苦其保持着平静的面容,伸手理了理并未起皱的衣襟。
“……是这样吗?”他故作疑惑:“在下一直是用‘我’和‘在下’来自称,偶尔也会说声‘鄙人’,这自称是有何不妥吗?”
“无甚不妥。”秦秾华笑道:“只是我有些好奇罢了。”
告别成苦其,两人回到马车。
秦曜渊大喇喇地张开两条长腿坐了下来,抬眼望着秦秾华:“……他发现了?”
“不一定。”秦秾华皱眉,拿鞋面撞了撞他太过肆意的小腿:“你让我坐哪儿?”
秦曜渊拾起她的右手,将她拉到怀中。
秦秾华只觉自己的膝盖窝挨了一下,腿就不由自主软了下去,等候多时的大腿立即将她稳稳接住。
这个位置,正好方便秦曜渊把下巴搁在她肩上。
他眼神慵懒,轻声道:“你在我之上。”
秦秾华瞪他一眼,推开他的身体,在狭窄的坐榻坐下。
“假设他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身份……那他默而不发,是想做什么?”秦秾华道:“如果想在夏人那边出人头地,大可在伊州城就出卖我们,若是他胆小怕事,一路上都有无数机会和我们分道扬镳。他——”
忽然被人敲响的马车门打断了秦秾华的声音,一个像是几天几夜都没有喝过水的沙哑女声响起:
“老爷……看看腊梅花吧……”
秦秾华起身推开车门,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站在马车下。
两人目光相交,彼此都是一愣。
女子大约三十来岁,披头散发,在零下低温里只着一身处处都是割口的雪白孝衣。她身子极瘦,后退的发际线让瘦得突起的额骨更加嶙峋,两条颧骨高耸,捧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在她手中,捧着一把盛开的腊梅,幽幽的腊梅香随着凛冽冬风缓缓飘来。
女子先一步惊恐地低下头去:“对不起……我这就走……”
“腊梅多少钱一枝?”秦秾华道。
女子停下脚步,犹豫道:“一个铜板……不,一口水,一口馒头也行……”
“上来罢。”秦秾华转身走回车厢。
女子往周围看了看,战战兢兢地踩上了马凳。
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口哨,有人大声调笑道:“平娘,今日生意不错啊!”
女子头也不回,等她入了马车,看见稳坐在坐榻上的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白。
“喝口水罢。”秦秾华用自己的杯子倒了杯水,朝她递了过去。
女子受宠若惊地将怀中腊梅放到门外,双手接过她的水杯。
随着她的动作,宽大的衣袖往手腕褪去,露出两道青肿的环形淤血。
女子注意到秦秾华的目光,脸上闪过一抹无措,急忙放下水杯,衣袖重新遮掩手上伤痕。
秦秾华透过她孝衣上的割口,看到了她瘦得皮包骨头的身体上的许多淤青。
“夫君,我们不能总是让小眉给我们送东西,你去看看,今日的午食准备好了么?”秦秾华道。
少年瞧她一眼,毫无异议地下了车。
秦秾华把矮桌上的一盘小食递给她:“吃罢。”
女子初时还很拘谨,秦秾华又劝说几次后,她终于畏畏缩缩地拿起最小的一枚糖饼,一边看着秦秾华的眼色,一边试探地放入口中。
糖饼入口后,她终于确认秦秾华的友善,狼吞虎咽起来。
一盘点心,不一会就全入了她的肚子。
她吃得急,被粉末呛到,又怕惹怒秦秾华,闭着嘴不断闷咳,自己用力敲打那瘦骨嶙峋的胸口。
“别急……再喝口水。”秦秾华忙给她又倒了一杯水,柔声道:“你的花我都要了,一会我夫君会带午食回来,你吃了再走。”
女子一滞,背脊渐渐颤抖起来。
那双空洞死寂的双眼,忽然涌出大股沉默的眼泪。
秦秾华从怀中掏出一块绣帕,擦拭女子脸上的泪水,轻声道:“这身孝服是为谁穿的?”
她呆呆地流着泪,沉默许久后,哑声道:“娘……”
“大丫……”
“二丫……”
“三丫……”
痛苦冲破了麻木,她抖得愈发厉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到衣襟。
她低头弯腰,双手捂住痛不欲生的面孔,蜷缩得像是下了油锅的虾米。一滴接一滴的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接连滴落。
秦秾华沉默片刻,将手放到她颤栗的肩头,她惊恐一颤,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她们是怎么死的?”
女子僵硬的身体慢慢软了下来,她游魂一般,喃喃道:
“娘……老了……赚不到钱了。她溺死了……爹说她是溺死……可是……”
“大丫去了隔壁村……换回十斤面粉……生孩子……死了……肉被剔光了才下葬……”
“二丫……被她爹卖去了城里肉铺……三丫……被城里老爷看中,抬回去做了小妾……三丫说她过得很好,还托人送回几袋米面粗粮,可是……可是两个月不到……她就被大夫人活活打死了……”
“我求孩他爹让我给娘守完孝再出来,他骂我,打我……剪烂我的孝服……让我不出去赚钱,就下去陪大丫二丫三丫……”
“我不怕死……我想死……我好想死……可是我想给娘守完孝再走……我娘……我娘对我很好……大丫……二丫三丫……她们都是很懂事的孩子……”
她泣不成声,身体缩成一团,崩溃的哭声从那具剧烈颤抖的身体里出来,不断减弱,从齿缝溢出时只余悲怆的呜咽。
马车忽然一晃,原来是秦曜渊拿着两个食盒上了车。
女子见到他,就像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哭声陡然停了,一脸哀痛重新化为麻木的死寂。
秦秾华接过食盒,取其中一个打开后推给她,轻声道:“吃罢。”
她没有叫她带回家,女子也只字不提要带回家。得到秦秾华的允许后,她颤抖地拿起了筷子。一开始,她还看着秦曜渊的脸色,后来见他连余光都没有一个,彻底放开了,疯狂地往口中吞咽饭菜。
等她吃完后,秦秾华再把水杯递去,她大口大口地喝完后,看见杯沿的油光,眼中闪过一丝忐忑,想要用孝衣的袖子擦干,被秦秾华制止。
“你想离开此处吗?”秦秾华问。
“……离开?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她神情木然。
“我缺一名婢女。”秦秾华道:“但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我的婢女。”
她从软垫下摸出一把手掌大小的小刀,又从袖中摸出一角碎银,一同放在女子眼前的矮桌上,道:
“这角碎银能让你们夫妻过上一段好日子,这把小刀,可以帮你结束一人性命。二者只能择其一,你选一个罢。”
女子呆呆地看着两物,目光定在泛着银光的碎银上。
半晌后,女子离开了,留下一大束幽香四溢的明黄腊梅。
秦秾华从昨日成衣店包衣的白麻纸上拆出一条细麻绳,将腊梅捆成一束,倒挂在了窗外。
马车颠簸,即便将腊梅插在水瓶中精心养护,也容易花倒瓶碎,惹水上身。
若挂在窗外,历经风沙摧残,反而能搏一条新的生路。
秦曜渊看着她的行动,忽然说:“我以为……你会直接救她。”
“……如何救她?”秦秾华望着窗外的一束明黄,轻若喃喃:“便是救了她,又有何用?”
“……”
“长夜漫漫,风潇雨晦……苦海中不乏比她更凄惨的人。”她低声道:“我非苍天,力有不逮……只救自救之人。”
秦曜渊沉默不语,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
“渊儿,记住了——”
“杀了此女夫君,可救她一时,为她撑腰做主,可救她一世。”
她抬头看着少年,一字一顿道:
“唯有天下登极,才能救如她一般的千千万万人!”
天道失公又如何?
若天道失公,她就旋乾转坤,偷天换日,自己来做这天道!
三声号角响过之后,补给结束的车队重新踏上了荒野。
眼见马车已经远离村庄,秦秾华叹了一口气,正欲关上车窗,身后忽然响起接二连三的沙哑大喊:
“等等我!夫人,等等我——”
秦秾华当即大喊:“停车!”
马车停下后,戴孝女子奔至走出马车的秦秾华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那双曾经沉寂的眼睛,如今充满求生的**,像一把熊熊烈火正在燃烧。
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声音盖过染血小刀落到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女子嶙峋的额头贴在凹凸不平的黄土上,血迹斑斑的十指捧着一物向前,颤声道:
“赵平愿为夫人做牛做马,一生报答夫人恩情——”
血淋淋的男子耳朵从她掌心落下,她抬头直视秦秾华双眼,然后更用力地磕了下去。
“求夫人收我为婢!”
……
马车再次往前行驶,只是车上又多了一人。
秦秾华让少年去车外坐着,她拿出自己的一套衣服给赵平换上,赵平将其穿在了孝服之外。
车厢内空间狭小,赵平换上衣服后,又一次跪了下来。
“我已重获新生,请夫人为我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