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黑红的枪身重见天日,一串血珠从枪头甩出,溅上尸体怒瞪的双眼。
就在一炷香前,他还是十六个开国功臣之一,现在,他的座位坐着取走他性命的人。
伏罗斜靠着扶手,单手支头,半湿的墨发滑落宽肩,漆黑大袖中,露出一段修长手腕。长&枪静静靠着木几,枪头还沾着点点红白。
帐内鸦雀无声,只有长缨泣血。帐外,忽然响起一声惊雷。
“谁还有话要说?”
帐内死寂无声,一颗圆滚滚的血珠缀在长缨上,将落不落。
“敢问王上……”一名坐着的瘦长男子问:“我们何时入城?”
伏罗沉默不语。
瘦长男子讨好道:“臣听说朔女皆是娇弱,长公主又是朔之明珠,恐怕更是如此。如今夜色已深,王上不若等到明日入城,也好让长公主好生歇息。”
伏罗的锐利目光扫过帐内众人。
“既如此,那便传令全军,明日入城后,烧杀掳掠者,偷鸡摸狗者,惊扰摄政长公主者——”
“杀无赦。”
……
陆雍和捡起地上的九翚四凤冠,轻轻拭去金凤沾染的尘埃,一条浅粉色的伤疤在手心若隐若现。
“你唾弃这凤冠,就像你唾弃我一样,可是你再怎么唾弃,它还是戴在了你的头上。”
陆雍和动作轻柔地为她戴上凤冠。
朝凤云鬓,美人如霞,满室珠光宝色,不敌帐中华光。
他俯身在她唇上印下轻轻一吻,离去时,看到她带笑唇角。
陆雍和如遭雷击,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她对他笑,是在什么时候。
“你再等我几日,等此间事了,我就带你回大梁,为你遍寻天下神医……”
他情难自已,猛地抓住她的手。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到她都睡了,他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带着满足的微笑,他正要把她的手放下,却在触及手腕内侧时,脸色大变。
天边一道闷雷压过,大地震颤。
狂风撞开殿门,殿内的烛火眨眼灭了一半。
陆雍和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他退啊退,直到撞上门槛,一下瘫倒在地。
天地间,静如初开。
风卷冰雨,书桌上镇纸的翡翠手链摔得粉碎,罗纹洒金纸漫天飞舞。
未画完的楼船图被翻腾的金丝帐卷入,黑漆蝴蝶翩飞于床畔,萦绕着沉睡之人。
一只纤长而消瘦的手静静垂在风中。
皑皑如新雪,纤尘亦不染。
……
“不要白的,丧气重。”
伏罗说完,托着第三十二套衣装的侍女立即从他眼前走过,顶上来的,是托着第三十三套衣装的侍女。
侍立在旁的蓝衣青年是伏罗麾下唯一一个朔人谋士,此前他从未想过,平生最大难题,是为君主挑选一套合宜衣装。
“王上此去是为受降,以威严为宜,但又不可过于庄重,以臣愚见,玄衣即可。”
“杀气重。”
“那这件酱色暗花缎长袍如何?”
“老气重。”
“这件月白色的云龙纹长袍呢?”
“稚气重。”
眼见入宫受降的时辰将过,帐外三请四求,伏罗依然四平八稳,蓝衣青年胸中越来越沉。
是故意戏耍,还是卸磨杀驴的前兆?军中不乏出身名门的风流贵族,让他们出谋划策岂不更好?为何要让他一个朔人……朔人?
他茅塞顿开。
“朔国尚艳色,重奢华,臣有幸听闻,朔国长公主尤爱紫色,虹映宫聚天下异宝。这件玄色行服袍,以金线织绣云龙日月等七章纹样,缉绣工整,纹样生动。日光下,金线褶褶生辉,再配以大夏前些时日进贡的龙纹紫珠玉腰带,辉煌大气,高贵威严。”
“……王上以为如何?”
他鞠躬许久,帐内才响起虎狼之主不辨喜怒的声音。
“可。”
……
雨后的天空,万里无云。
三千铁骑刚入正门,大朔新皇就率领稀稀落落的官员迎了上来。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恭迎元王”,为数不多的官员接二连三叩拜起来。
登基不过数月就成了亡国之君的朔皇,开始还硬着头皮站着,却在迎上伏罗的视线后,不由自主跪了下去。
马上的伏罗扫了战战兢兢的人群一眼,没有发现应有的人,原本已经离开马鞍的身体,又稳稳坐了下去。
“摄政长公主何在?”
只是一个寻常至极的问题,竟让马下的朔人不约而同抖了起来。
朔皇看向身后:“人来了吗?”
伏罗下意识确认腰带上的紫珠还在不在。
还在,甚好。
他翻身下马,走出骏马投下的阴影,力求身上的每条金线都沐浴在阳光之下。
他做好万千准备,却没有料到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大朔的前任首辅。
曾经的风流人物,此刻躺在一块破木板上,口鼻歪斜,舌蹇不语,晶亮的水渍从唇角一直蜿蜒至下颌。
“昨夜……阿姊薨矣……”
朔皇感受到骤降的温度,结巴数次,好不容易才接上前言:
“阿姊薨逝时,殿内只他一人——全因他只手遮天,赶走了殿中宫人!”朔皇语气加速,口齿焕然一新:“联姻之信也是如此!全是他这罪人擅作主张,亡我河山!阿姊骤然薨逝,定然和他脱不了关系!若非如此,我阿姊又怎会拼着最后一口气,毒他狗命!”
朔皇话已说完。
偌大的广场,只剩死寂。
不仅大朔之人胆战心惊,就连伏罗自己的人,同样不敢抬目,提议隔日入城的瘦长男子,更是已瘫软在地。
蓝衣青年闭上眼,不忍再看之后的画面。
许久,久到日头都开始倾斜,伏罗终于开口。
“把他带下去,打断四肢,挖眼、割耳鼻、制成人彘,好好照料。”
“皇室诸人,夷三族,鸡犬不留。”
……
庆祝大元征战胜利的庆功宴开了整整一日。
曾经的大朔国都玉京,如今已是大元的国都。
无独有偶,让大元吃了不少亏的那位长公主,封号恰好也是玉京。
蓝衣青年借口不胜酒力,早早离开了金碧辉煌的大殿,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一座石桥。
伏罗坐在石桥扶手上,借着月光,痴痴望着手中一物。桥下的湖面,起起伏伏着无数酒壶。
蓝衣青年踌躇片刻,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他只是静静站着,和伏罗一起看他手中的旧香囊。
“好看吗?”伏罗忽然开口。
他犹豫许久:“……有些别致。”
他以为伏罗会暴怒,没想到他却笑了。
投靠大元以来,他第一次看到暴戾恣睢的伏罗在杀人以外的时候笑。
和杀人时残酷嗜血的笑容不同,这一次,蓝衣青年竟在这个被称为“人屠”的暴君脸上,看到温柔。
“这是朕的毕生所求。”
他轻声说。
“朕贵为天子如何,富有四海又如何,辗转一生,终究求而不得……”
不待蓝衣青年开口,伏罗已翻身回到桥上。
他的背影和往常一样高大,只是在走下石阶时,踉跄了一下。
然后,隐入深深夜色。
作者有话要说: 哪个章节里如果有口口,麻烦评论里告诉匹萨~笔芯~
第2章
烟笼青山,孤亭无声,冰凉石桌上摆着一盘残局。
“你输了。”
布衣老僧冷冷道。
“棋盘还未一色,输赢又从何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