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只有天子祭天才会开启的毓光门,在绵绵细雨中发出震震轰鸣。
陆雍和回过头来,刚刚还在眼前的老人已经混入人群,成为无数努力向城门奔流的水滴之一。
他立于茫茫细雨,看着连绵数十米的朱红色巨门缓缓打开。
威风凛凛的黑甲卫卒从朱红中鱼贯而出,宛如泄洪的黑色奔流,顷刻之间就蓄满百米宽的天门街。
“是公主回来了!”
穿着布衣的男女老少在天门街道路两边欢天喜地,一边呼喊一边高举手中花束。
山茶点红阴云,腊梅染香冷雨。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轻盈悦耳的风铃声飘散于风雨。秋风,冷雨,将空灵铃声送向上九天,送入天尽头的遥遥皇城。
道路两旁的酒馆茶坊,纷纷走出长袍的书生和短褐的武生临街观望。酒楼和客栈的二楼纷纷开窗,挤满粉团花红的纱衣和青蓝绿玄的箭袖。
毓光门下,黑色奔流不断向前,在万众期盼中,带出一辆精美绝伦的玉辂。
五彩华盖上,生满金枝玉叶,金丝银线下,风铃随风逐浪。
细雨中如云如雾,翻涌不断的白纱之后,倩影如梦似幻。
飘香的腊梅,娇艳的山茶,不谢的绢花,无数繁花在欢呼声中,从四面八方涌向玉辂。
陆雍和着魔一般,不知不觉跟着人流一起前进,目光寸步不离白浪后的窈窕倩影。
就像是上苍听见了他的心声,风起纱舞,风铃叮叮,一张让他心旌摇曳的面容出现在轻纱曼舞中,他全身血液涌向头顶,四肢僵直如遭雷击,只能一动不动立于原地,呆呆看着玉京公主的玉辂从眼前穿过。
追上去啊!追——
脑后忽然一痛,陆雍和刚刚迈出的左脚就这么软了下去。
人流追随玉辂而去,无人注意,一个长身玉立的书生悄悄消失于暗巷。
第3章
宫人在梧桐宫中来来往往,流光溢彩的赏赐,流水般涌进玉京公主的私库。
秦秾华身子骨弱,阖宫走动下来,累得腰酸腿软,一沾软榻就再不想动。
“公主,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这是湖广新贡的珠兰茶,拢共没有多少,陛下说湖广今年有茶都是公主的功劳,几乎都送梧桐宫了。”
结绿呈上一碗热茶,茶里飘着五六颗红红枸杞。
秦秾华喝了两口,问:“其他几宫的礼都送去了吗?”
“送去了。”
秦秾华蹙着眉头:“总觉得漏了谁……”
“难道是五皇子?公主往年出宫,都会给五皇子带些宫外的稀奇玩意。”
对了,她还有个弟弟。
虽然后来为了那把龙椅暗斗不止,但现在的他们,还是外人眼中亲密无间的双生子。
“今年就不必了,皇子不该玩物丧志,养身才是头等大事。”秦秾华说:“乌宝呢?”
“奴婢在。”
一个内侍一跛一跛地走进内室。
“用洗尿盆的水熬碗黄连汤,送去延瑞宫,看着五皇子喝下……就说是我从高僧处求来的黄金汤,可明目健体,有利于武学进益。”
“喏。”
这事简单,过了两柱香的时间,乌宝就回来向她禀报:
“奴婢亲自看着五皇子喝完的,一滴不剩。”
“他怎么样?”秦秾华问。
“看着还好,就是口气不怎么好……”似乎那股气味近在鼻前,乌宝一张圆脸皱成了方脸:“奴婢觉着,五皇子今晚怕是吃不下饭了。”
“不愧是立竿见影的排毒神方。”秦秾华说:“为巩固疗效,明早再给五皇子呈去一碗。”
“喏。”
秦秾华懒在软榻上,结绿托着她的手,力度合宜地揉捏起来。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宫里发生了什么?”
乌宝收起玩笑神情,言简意赅地向她汇报了宫中的近期事项。
“……大抵是选秀将近,后宫嫔妃都盯着外面的人,宫里倒是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瑞曦宫如何?”她问。
“陛下近身伺候的宫人里,十之有七都是别家眼线,其中两个是怜贵妃的人,一个是沈贤妃的人,其他诸人,虽然暂时没找到证据,但他们宫外的家人,都或多或少和前廷重臣有着干系。”
“岂有此理,堂堂帝王,一举一动竟全在各方势力的监控之下。我是大朔的公主,食君之禄,岂可坐视不管?”
秦秾华十分痛心,说:
“我们也往瑞曦宫里加派人手,务必要使近身伺候的都是我们的人。”
“奴婢下去就办。”
“摘星宫的人手,安插好了吗?”秦秾华问。
乌宝面上一红:“没有……”
“怎么回事?”
秦秾华推开结绿,从软榻上坐起。乌宝一向得力,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那摘星宫颇为邪门,明明是跟冷宫差不了多少的地儿,偏偏防成了铜墙铁壁,里面的人不受收买,外面的人也没法进去。”乌宝一脸悔恨,跪倒在地:“乌宝办事不利,还请公主责罚!”
“无妨,你起来吧。”秦秾华说。
乌宝看她神色平静,遂从地上慢慢起了,他右腿不便,走路时一跛一跛的,下跪和起立时,更是吃力。
“公主为什么要查摘星宫?”结绿问。
为什么?
因为摘星宫的辉嫔会在这个冬天惨死,不光辉嫔,整个摘星宫的宫人都难逃一死。辉嫔原是乌孙国千娇万宠的公主,辉嫔之死,成了乌孙国日后倒戈相向的理由。
她要阻止摘星宫血案,就要先查明这究竟是辉嫔和乌孙联手的自导自演,还是辉嫔真的在朔明宫中遇到了凶残歹人。
“我自有用意。”她说。
一宫女趋步走进内室,低头禀报:“玉京公主,摘星宫派人送来了扁豆面旗子和葡萄蜜瓜。”
秦秾华问:“人呢?”
“东西送到,人就回去了。”
“知道了。”她说:“像往常一样,大家分食了吧。”
不多会,榻上的木几就多了碗扁豆面旗子和一盘琳琅满目的西域瓜果。
“没毒,公主放心吃吧。”结绿撤回银针。
“我吃不下了。”她摆摆头,说:“乌宝,把火盆挪近些。”
乌宝爽快答应一声,连忙挪动火盆,结绿瞪着眼睛盯着看。
“哎!你笨手笨脚的,推那么近,闷着公主怎么办?”结绿看不下去,推开乌宝,呼哧呼哧地把火盆挪了个地。
乌宝站直身体,看向软榻上白玉般的少女:
“这摘星宫真是执着,十年如一日的往梧桐宫里送吃食,公主不搭理也照送不误……”
秦秾华问:“我和辉嫔,以前当真亲近吗?”
“那当然啦!”结绿抢着回答:“公主小时候最喜欢往摘星宫跑,宫人们拦都拦不住,要不是公主后来落水失忆,想必现在还很亲近辉嫔呢。”
结绿说的“失忆”,是秦秾华十四岁的事,那时她刚从现代穿来,两眼一抹黑就被叫“公主”,只能装失忆来蒙混过关。
她战战兢兢模仿旁人眼中的玉京公主,后来才发现,是她多虑了。
就和大部分不考究的穿越一样,她的穿越也很不考究,梧桐宫里里外外,竟没有一人发觉这壳子里换了个灵魂。
乌宝问:“公主,奴婢还要接着往摘星宫安插人手吗?”
秦秾华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扁豆面旗子好吃吗?”
乌宝摸摸后脑勺,憨厚朴实的圆脸上绽出两个酒窝:“如果摘星宫没换厨子,那么应是好吃的。”
“既然好吃,明日,我们便登门道谢。”
……
摘星宫,是朔明宫中最豪奢的宫殿之一,仅次于天寿帝的瑞曦宫,穆皇后的益阳宫和怜贵妃的妧怜宫。
前朝狐胡灭亡不足百年,乌孙又曾是狐胡最忠心的附属国,大朔的皇帝迎乌孙公主,一是为安抚乌孙,二是为震慑残余的狐胡余孽。
既然是做给旁人看的,乌孙公主居住的摘星宫自然是金碧辉煌,耀目不可直视。除了大朔的绫罗字画,还有来自千里之外的多彩宝石和纯金器物,一同将摘星宫堆砌为地上天宫。
秦秾华的凤轿在摘星宫门前停下,受到预想之外的热情招待。
两个深眼高鼻的宫女说着蹩脚的大朔话,将她请到摘星宫前厅坐下,又是端奶茶又是送瓜果,还有一个鬈发的小内侍,一边往火盆里添着银炭,一边用孺慕的眼神偷偷瞅她。
除开外院里扫地浇花的几个朔人,几乎整个摘星宫的宫人都被惊动了。
秦秾华端着奶茶喝了一口,围观的宫人发出几声小小轻叹,她再用银签叉起一块蜜瓜,有人双手合十,眼见就要拍起巴掌。
她果断放下银叉,不顾人群中发出的遗憾叹息,问:
“辉嫔呢?”
说曹操曹操到,一个曼妙的身影伴随叮叮当当的铃声,从通向二楼的黄花黎木梯走下。
辉嫔是个十足的美人,秦秾华在宫宴上看到穿朔人服装的她时,就这么想,如今再在摘星宫里看到穿胡服的她,更要在美人前面加上“极品”二字。
极品美人墨发如瀑,豪放不羁地散着,一袭绚丽锦衣,繁复裙摆在系着铃铛脚链的脚腕边如浪波动。不同于朔女的娇小,辉嫔腰细腿长,胸量也很是惊人,若说宫殿,摘星宫只能在朔明宫中排第四。
若评头论足,辉嫔毫无疑问冠绝群芳。
单凭外表,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一个年过三十的女人。
“朔人的发髻好难梳,宫人伺候半天也不见好,我又怕公主久等,只好就这么来了……公主不会见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