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匹萨娘子
她扶着结绿的手起身,换了另一种闲适慵懒的姿势靠在床上。
她平静道:“你们二人查到了什么?”
乌宝和蛊雕对视一眼, 乌宝上前一步, 低头道:“奴婢开棺验尸后发现, 吴氏女虽死于心悸, 但尸身内外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害,手法和小平身上的伤相似。”
“路上可曾出事?”
“公主放心,奴婢开棺的时候,守墓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事后,奴婢又把棺木原样葬了下去,不会有人发觉的。”
“如此便好。”秦秾华的目光投向一边的蛊雕。
蛊雕立时开口,朗声说道:“我查到吴文旦和燕王关系匪浅。吴文旦虽投靠了穆氏一党,但有意思的是,他和燕王私底下往来密切,但无论是穆世章还是穆得和,对此并不知情。在有这二人的场合,吴文旦和燕王还会特意撇清关系,仿佛并不熟识。”
“我觉得,吴文旦应该是把女儿献给了燕王,吴氏女本来就有心悸,再让燕王一折腾,所以就……”蛊雕做了个一命呜呼的动作。
“吴文旦之妻可知情?”秦秾华问。
“都在一个屋檐下,应该是知道的。”蛊雕说:“她这几日每天都去寺庙为女儿祈福,捐了不少香火钱。看得出,吴文旦上任几年,没少捞黑心钱。但是刘氏既然此前默而不发,女儿死后,恐怕更不会站出来作证。”
“既然如此……”
秦秾华话语未落,陆雍和走了出来,在她面前跪下。
“在下不才,斗胆向公主进言。”
“说。”
“刘氏既知情,只要我们拿到她的证词,即可指控燕王草菅人命。穆党为保燕王,必舍弃吴文旦,如此,我们既能断穆党一足,又能令穆党诸人见到穆氏薄情寡恩一面,动摇穆党军心。”
蛊雕忍不住说道:“你说的这些,谁不知道?问题是,怎么才能拿到刘氏的证词……”
陆雍和朝他投去冷冷一眼:“你拿不到,不代表别人也拿不到。”
“你——”
“在下愿意一试,请公主准许。”
片刻后,秦秾华说:“去罢。”
陆雍和离去后,秦秾华望着面露不服气的蛊雕,笑道:“不服气?”
蛊雕一脸气闷,没好气地说:“此人来历不明,性格又阴沉狡诈,公主为什么要重用他?”
“他有值得重用的才能。”
“可是,此人对公主并无忠心——”
结绿放下扇子,朝蛊雕投去责备的一眼:“你是在置喙公主的用人之法?”
蛊雕一慌,连忙看向面无波澜的秦秾华:“小的不敢!”
“无妨,我知道你的忠心。”秦秾华轻声说:“同样都是可用之人,忠不忠心,在我心中自然是不同的。你若是担心,不妨多替我留意他的举动,若有可疑之处,及时上禀便好了。”
“……喏。”
蛊雕脸上仍有些不服气,可是没有关系,秦秾华要的就是他不服气。
三足才可鼎立,这便是制衡之道。
秦秾华笑道:“这控兽处也开了一段时间,有些什么人上门?”
蛊雕说:“没什么特别的,卖狮子老虎的来了不少。”
“在这里办公还习惯吗?”
“有什么不习惯的?这里可比我的破草屋好多了——”
“那就不回去了怎么样?”秦秾华笑眯眯地问。
蛊雕一愣。
“从今日起——”她笑道:“你和醴泉,分别担任控兽处的左右使,负责官员稽查、情报搜集工作。虽无品秩,但年俸参照一品大臣,这公主府,今后就是你们控兽处的不具名官署。蛊雕,你可愿意?”
蛊雕一个激灵,立即跪下谢恩:“蛊雕愿意!蛊雕有幸得公主赏识,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叫公主失望!”
秦秾华含笑:“……去罢。”
蛊雕走出后院时,依然晕晕乎乎的。
他是个侏儒,一个本来只会出现在戏台子供人嘲笑取乐的侏儒。是公主给了他新生。
公主救了他的□□,也救了他的灵魂。若不是公主,他早就死在了哪个臭水沟里。
公主身边有独眼,有跛脚,有毁容,有女生男相,皇宫之中,若非贵人庇佑,像这样的人,只能被赶出宫或是沉入井中。
是玉京公主救了他们。世人所说的圣人,他没见过,圣人的之乎者也,也从未给过他一口热饭。对他而言,天下的圣人只有一个,那人就在他的眼前。
她信任陆雍和,可是他不信。
他会替公主盯紧陆雍和,如果他安分守己,那就皆大欢喜,如果陆雍和想对公主不利……
那就先过他这一关。
……
数日后,通往香积寺的一条小路上,上香归来的刘氏遭到一名头戴面具的怪人劫持。
刘氏和伺候的丫鬟蜷缩在车厢角落里惊魂不定,刘氏动也不敢动,脖子上的匕首源源不断传来透骨的冷意。
“夫人莫怕,在下不是歹人,不想伤害夫人和任何人的性命。戴上面具,也是因为在下面容粗鄙,怕吓坏夫人。”
匕首收回,面具怪人开口,沙哑低沉的声音就像从粗粝不平的老树皮上滚过,只要稍微思考一下这嗓子经历了什么折磨才能变成如今这样,就比那看得见摸得着的匕首更让人心生害怕。
刘氏惊惧交加地看着银面具下的黑色眼珠,说:“你……你是什么人……”
“在下姓陆,家中排行第四,夫人可以叫我陆四。至于在下想做什么——”陆雍和微微一笑:“夫人马上便知。”
日落时分,陆雍和带着刘氏的证词,步入冬暖夏凉的梧桐宫。
他在书桌前方三步远的地方跪下,先向公主请安,再请结绿传递刘氏写出的证词。
结绿拿到秦秾华面前,她手握狼毫,头也不抬。结绿了然,将证词轻轻放到书桌角落。
黄蘖写经纸上落下一个个清逸缥缈的墨字,组成高深难懂的佛经,她神色沉静,道:
“起来说罢。”
陆雍和这才起身,他垂目敛眉,低声道:
“吴文旦此人,原只是个正八品县丞,他府上有个家生子,被穆府的门房看中,娶了作小妾,吴文旦就是通过此门房,搭上了穆党的船,吴文旦虽出生书香世家,但道德败坏,为讨好燕王,主动献上妻女——”
狼毫笔尖一顿,险些在写经纸上点出墨团。
秦秾华将笔放在龙尾石砚上,终于抬起眼眸:“……两人都?”
“是。”陆雍和道:“一开始只是吴氏女,有一次,吴氏女心痹发作,刘氏进屋劝阻,也被燕王玷污,之后……燕王有时找吴氏女,有时找刘氏,有时……母女一同。”
结绿表情似要呕吐。
“吴氏女的死的确和燕王脱不了关系。吴氏女死的前一天,燕王来过,凌晨走时,吴氏女遍体鳞伤,一直喊心口疼。刘氏担心女儿,去求吴文旦请大夫,吴文旦怕事情泄露,不许府里下人跑腿,也不许刘氏外出。刘氏只好守在女儿身边,骗她说已经去请大夫。大约午时,吴氏女心痹死亡,刘氏去找吴文旦要说法,吴文旦反而以她不识抬举,对他的仕途毫无益处为由,把她打了一顿。吴文旦为撇清燕王嫌疑,特意将吴氏女之死瞒下,秘不发丧,只用冰块保存尸身,等到草草下葬时,吴氏女已经开始腐烂。”
结绿听得义愤填膺,忍不住大怒道:“世上怎会有如此恶毒的人?那可是他自己的骨血啊!”
陆雍和说:“吴文旦虽有妻女,但感情不深。他在羊毛胡同处置有一外室,那外室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吴文旦对外室所生的儿子极为宠爱,每日休沐,必至羊毛胡同探望外室女和儿女。”
“我将刘氏引到羊毛胡同,让她亲眼见到自己丈夫和外室女恩爱的模样,再告诉她,那院子里的草秋千,是吴文旦亲自编给他儿子的,那外室女身上穿的绫罗,是陛下去年赏给所有正四品以上诰命夫人的。刘氏痛不欲生,待情绪稳定下来后,我劝她写下了这张讲述了来龙去脉的证词。”
秦秾华说:“有证词还不够。”
“在下已经和她约好了明日再见。”陆雍和还改不了做文人时的习惯,朝着公主揖手道:“届时,我一定会让她成为我们的人证。”
“甚好。”秦秾华终于微微一笑:“刘氏那里,便拜托你了。”
“不敢当。”陆雍和低下头:“为公主,万死不辞。”
……
“夫人明日当真要去见那陆四?”
吴府正房中,丫鬟灵眉服侍刘氏喝下药汤,担心问道。
刘氏脸色苍白,嘴唇发青,疲软地靠在椅背上,慢慢说道:“残命一条,我还怕他害我性命不成……”
灵眉神色担忧,轻轻捏着刘氏的手臂经脉,为她梳理气息。
“夫人今日写了证词,老爷日后必定不会放过夫人,夫人要好好为自己打算才是。”
刘氏苦笑道:“如今我名节已毁,别说老爷饶不了我,便是回家……爹娘也不会饶我。我再怎么打算,也无路可走啊……”
“夫人……”灵眉忽然眼睛一亮:“夫人!要不我们逃走吧?夫人往年赏赐的那些金银首饰,奴婢都好好藏着,足够我们去乡下买块薄田,请几个佃农耕种为生了!”
“傻丫头……”刘氏含笑看向灵眉,眼中似有泪光闪烁:“你也是个苦命人,被父母卖到这吴府,跟着我,也没过几日好日子。若是卖给那外室,想必还……”
“夫人不许说这些!”灵眉气冲冲道:“奴婢虽卖身为奴,但绝不伺候那等不要脸的狐媚子!奴婢这辈子就认夫人为主,老爷都要靠边站,没了夫人,他就不是灵眉的主子!”
刘氏擦掉眼泪,刚要说话,门外忽然有人禀告:“夫人,老爷回来了。”
刘氏和灵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感到了恐惧。
这一夜,每个人都听到了正房里传出的歇斯底里的哭喊和愤怒的打骂。
夜深了,停在吴府屋顶上的黑鸦展翅飞走,屋顶下的声音也停了。
吴文旦走出正房,做贼心虚地往四周看了看,见里外无人,这才理了理衣领,走向一旁的书房。
正房中,过了不知多久,一人从衣柜里跌出,正是刘氏的心腹丫鬟灵眉。
她满脸是泪,踉跄着奔到床前,抱着脸色发青,双眼紧闭的刘氏泣不成声:“夫人……夫人您醒醒……夫人……”
颤抖的手指探到刘氏冰凉的鼻下,片刻后,灵眉以手捂嘴,死死堵住想要冲出喉咙的嚎啕大哭。
“你怎么在这里?!”
一声怒吼,去而复返的吴文旦站在正房门口,怒目圆瞪。
“我杀了你!”
灵眉拿起桌上的裁纸刀,哭吼着朝吴文旦捅去。
吴文旦下意识躲避,灵眉立即从他让开的大门冲了出去。吴文旦意识到自己中计,马上大喊道:“来人啊!灵眉行刺朝廷命官,杀害夫人!立即给我拿下,生死不论!”
灵眉一边哭,一边跑,在众人追赶怒骂中,没命地逃出吴府大门。
她慌不择路,逃进一条没有出口的阴暗巷道,藏在垃圾堆后,浑身颤抖地看着吴府下人打着灯笼,提着刀剑,在巷子外跑来跑去。
“吴文旦你这个狗官,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她蜷缩身体,恨极的诅咒从打颤的牙关里不断挤出,好像每骂狗官一句,就能多一丝逃出生天的勇气。
有一名提着灯笼的吴府下人忽然对昏暗的小巷深处产生了兴趣,他提高灯笼照亮巷子里,警惕地慢慢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