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当归矣
“贤弟说的是,今天来看榜的少年人不多,不知解元在不在其中。”
顾玉成:“……”
眼看有目光往自己这边扫过来,顾玉成急忙举袖遮脸,迈开两条长腿迅速走掉。
他身上都挤成这样了,不用看也知道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脏兮兮的,哪里敢以这副尊容见人?
还是赶紧回家为上,说不得很快就有小吏送举人衣冠了!
新出炉的解元公悄悄溜走时,与他同姓的顾镛正在路边茶摊畅快饮茶。
“承贤弟吉言,这次终于取中了!”顾镛对同乡道,“若不嫌弃,我便将这次的文章都默出来送予你们。”
每次乡试之后,就有举人跟书店合作,印自己的科场文章来卖,也是收入的一大来源。顾镛这么说,就是要免费送文章给落第的同乡了。
两个同乡大喜,再三感谢顾镛,其中一个看看天色,道:“我们何不回客栈去?顾兄今次中举,正可置桌席面庆贺。”
另一个道:“说来惭愧,今天摸黑看榜,见了头名姓顾就被挤到后头。我心里着急,就跟人说自己是解元同乡,想寻个方便,结果报了籍贯被人骂成假冒的。幸好顾兄也中了,不然真不知怎么收场!”
“哈哈哈!贤弟太看得起为兄了!”顾镛大笑,随口念道,“本家同在桂榜上,解元与我遥相望。他年共赴琼林宴,再道金玉喜结缘。”
他也是摸黑来的,还从人堆里拉出了自己同乡,当然知道解元名姓。顾玉成名中带“玉”,他的名字中带“金”,虽然乡试名次差距大,但如果明年春闱两人都中进士,也是金玉喜相逢的一段佳话了。
这四句占得甚妙,两个同乡纷纷夸赞。顾镛与人谈笑片刻,便拒了回客栈的邀请,挥别同乡后独自一人往酒楼走去。
三个人同时赴考,只他一人中了举,到底不好在同乡面前喜形于色。
顾镛边走边想着要多赋诗几首供人传唱,还没走出多远,就被几个人团团围住,其中两个手里还拿着红绸缎往他身上捆。
顾镛大惊,一边喊着“有辱斯文”一边使劲儿挣脱,奈何双拳不敌四手,何况他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几息功夫就被捆成个红粽子,只有两条腿露在外面。
“举人老爷莫惊慌,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姻缘!”一个略清秀些的小厮安抚道,“我家小姐年方二八,花容月貌,中秋灯会上一见倾心,仰慕老爷学问,想请您做个东床快婿呐!”
原来是赶上榜下捉婿了……顾镛将一颗乱跳的心悄悄放好,迟疑道:“此话当真?”
他八月初到的福宁城,确实逛了逛灯会,还偶遇着几位大家闺秀,莫非有一个看中了他?
那小厮能在仆婢众多的朱家混成心腹,最不缺的就是眼力界儿,一看顾镛脸色,肯定确有其事,当即心头一喜。
对上了!
年轻举子,五官端正,去过灯会,遇见小姐,可不就是眼前这位?
而且家中贫寒,中举了只能在茶摊喝茶,更是错不了!
“这还有假?骗谁也不敢骗到举人老爷头上啊。” 那小厮嘴皮子极是利索,喜气洋洋地道,“您就瞧好吧,咱们朱家不是那不讲理的人家,这万一不成,您就是去给大少爷谈诗论文的,也是府里贵客!”
顾镛闻言,心头暗自喜悦。想不到他二十又五,还能遇到这般知己,恰逢前头妻子病亡已有两年,若真成就一对眷侣,比什么金玉相逢更是佳话啊!
凭这几个小厮,朱家就得是个豪富人家,这种人家的小姐,纵使相貌差些也无妨……
这么一想,顾镛也不消极抵抗了,由着几人将自己扛起来,一路往朱家而去。
倒不是朱家仆婢眼拙,而是顾玉成真的太宅了,除非黄绿二人到场,否则根本没有被认出来的机会。
他成日里闭门苦读,家中只有王婉贞偶尔去采买。本就人生地不熟的,王婉贞又沉默寡言,以至于朱家仆婢打听了两天只知道这家人姓顾,有个赶考的学子,其余诸事一概不知。
现在有个大致相符的顾镛出现,可不就被当做正主捉了去?
顾玉成不知自己阴差阳错地与一桩婚事擦肩而过,他遮着脸疾走到家,对王婉贞和顾玉荣宣布了中举的好消息。
“我就知道阿成一定能考中!”王婉贞开心得热泪盈眶,当即要烧香拜佛,又拿干净衣服给顾玉成,还要准备饭食和给报喜人的赏钱,忙得团团转。
顾玉荣也为哥哥感到开心,但她放心不下美味的炸鸡炸鱼炸丸子,忍不住道:“哥哥,你是不是最喜欢炸货店呀?”
“是呀。”顾玉成哈哈大笑,将顾玉荣抱起来转了两圈,“将来安定下来了,咱们就去盘一个炸货店,阿荣来做东家,好不好?”
顾玉荣放下心来,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大声道:“好!”
没过多久,有报喜的人骑马前来,一叠声的恭喜,连夸顾玉成是文曲星降世。
邻居们听见动静出来看热闹,才知道这里住着解元公,一个个与有荣焉,纷纷回家拿贺礼。
王婉贞喜笑颜开地给了赏钱,又给邻居们分瓜子点心。她一心觉得儿子能考中,悄悄买了不少,预备着中了就拿来散喜气,不中就自家吃掉,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他们这次租的院子贵,邻居也比清平县的富裕,贺礼有鱼有肉,还有送文房四宝和银子的。顾玉成站在王婉贞身边,将价值超过两条鱼的一律拒收,只说自己无功不受禄。
他是今科解元,又生得俊美,说话和气,即使拒绝也不让人难受。邻居们不好硬送,只得放下便宜礼物,把他夸了又夸。
顾玉成一直应酬到天将黑,来访的人才逐渐散去。他暗自松了口气,关起门和母亲妹妹开了一坛米酒,小小地搞了个庆祝仪式。
晚上,下弦月高挂天边的时候,一家三口还到路口烧了些金银元宝。
这是溪口村的习俗,据说只要在十字路口烧祭,就能让过世的亲人收到。而他们很快就要赶赴京师,今年都不能回村祭拜,现在告知顾大河儿子中了解元,也是一种安慰。
祭完回到家中,王婉贞带着顾玉荣洗漱睡下,顾玉成却点起蜡烛开始作诗。
放榜之后就是鹿鸣宴,所有新取中的举子都要参加,他作为解元,年纪又轻,十有八九要做诗助兴。
可惜顾玉成是个实用主义者,考什么学什么,诗词一道只通了音韵和格律,让他即兴发挥肯定得砸锅,只能提前多准备几首。
多快好三项,就占个“快”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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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淡月光下,顾明祖靠坐在客栈墙壁上,酒壶颓然倒在脚边。
他望着桌上的行囊,只觉满心凄凉。
红榜上两个姓顾的,一个不是他,另一个也不是他。
那排在正中的名字,更是狠狠刺痛了顾明祖的眼,让他恨不得戳瞎自己。
怎么偏偏就是顾玉成呢?
明明几年前还是个文章稚嫩的小毛孩,怎么今天就能成了乡试解元呢?
自打那年试探不成,他就没再搭理过顾玉成,整个清平县几乎无人知道他们是堂兄弟。可是这个名字还是时不时出现在他耳边,特别是在图书馆落成以后。
同窗即使不去借书,也要夸上一两句,仿佛这样才是个胸怀坦荡的人。
从最开始听到时的羞恼到后来的平静,渐渐的顾明祖已经能当顾玉成是个陌生人了。他有了白胖的儿子,又纳了一房小妾,每日红袖添香,勤学不缀,就等大比之年中举。
结果竟然落第了……
顾明祖捡起酒壶,灌了一口酒,脸色越发难看。
他就知道顾玉成是个邪门的人!
想想吧,他得罪了顾玉成,结果乡试落第。那个刘武,当初跳出来说县试案首有隐情,被羞辱一番后性情大变,连结保的好友都跟他散了伙。
最后实在找不到人结保,刘武干脆连后面的院试都没能参加,至今还是个童生!
顾明祖越想越觉得身上发冷,他打了个哆嗦站起来,又加了件衣服。
凄凄明月难为光,寂寂愁人难为肠,他如今,竟是个难为之人了……
第47章 鹿鸣宴上
九月二十七, 一众举子身着新衣衫,在学官带领下来到鹿苑, 参加鹿鸣宴。
福宁城学风兴盛, 一代代下来举子众多, 慢慢就在府衙内建了鹿苑, 专供三年一次办鹿鸣宴用。
这园子叫做鹿苑,其实并不很大, 但里面养了十几头梅花鹿,极是应景。众学子中不乏没见过鹿的,路过时忍不住多看几眼, 脚步也慢了下来。
顾玉成身形挺拔地走在前列,只淡淡扫了一眼就目不斜视继续向前。
他曾是近距离接触过虎豹狮狼的人, 几头鹿着实不算什么。然而落在学官眼里, 越发觉得他少年老成气度非凡,一时间眼神都更加慈爱。
鹿苑早已布置整齐,一百二十名新举子按次序坐好, 四人共一桌案, 经魁两两一案,解元则独占一案, 位置也最靠前。
待本地学政和考官们渐次落座, 说了几番场面话,众人又齐声唱和《鹿鸣》诗后,宴席便正式开始。
顾玉成独自坐在桌案前,悄悄松了口气。
原身跟着陆夫子念书, 不曾学过鹿鸣诗怎么唱,他就更不会了,方才只好干张嘴不出声,假装唱得感情充沛。偏他位置靠前,又格外年轻,主考和同考官的目光时时扫过,紧张得差点对不上口型。
然而这口气卸下没多久,顾玉成就被主考魏碑点了名,让他作首诗。
“在座人才济济,均非凡俗,正可由解元起,诗词佐酒,以文会友!”
众人齐声称快,顾玉成站起身,只觉满座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简直要在衣服上灼出洞来。
他也不慌,目光专注看向主考,拱手一礼后朗声道:“学生治学日短,不善作诗,今天就抛砖引玉,以飨诸位。”说完抑扬顿挫地将昨天准备好的七言诗背出来,从容坐下。
平心而论,这诗做得平平,但非常契合鹿鸣宴的庆祝气氛,又是脱口而出,这种场合没人跳出来煞风景,学政和考官点评夸奖后,其余经魁便开始依次作诗。
五经分别是《诗》、《书》、《礼》、《易》、《春秋》,五经魁首就是从本经学子中选□□的头名,共同组成乡试前五名。
后人喝酒划拳时爱念叨“五魁首、六六六”,其中的 “五魁首”就是乡试五经魁。
顾玉成作为春秋魁兼解元,完成作诗任务后全身放松,便专注看其他人作诗。
本朝科场不考诗赋,举子中擅长作诗的就没那么多,有人既不会作诗又没有提前准备,干脆罚酒三杯跳过去,落得坦荡。
但诗经魁孟彦昭是真的会作诗,最开始的五言诗字字精妙,赢得满堂喝彩。所有人都轮完一圈后,他还又做了两首,也是文采斐然。
顾玉成不禁心生敬佩,暗道诗经魁年纪不大,竟能出口成诗,想来是个神童一类的人物,跟他这样强化模拟考出来的不同。
诗词佐酒环节终于结束,学政总结陈词,再次勉励众举子刻苦读书,不可抛费光阴,便到了吃饭的时候。
顾玉成看热菜上凝了白白的油脂,便专注吃冷盘,将切成薄片的羊肉在碟子里沾了酱汁,细细品尝。
据说鹿鸣宴上的羊肉是从草原运来肥羊宰杀所得,肥瘦适宜,滋味鲜美,顾玉成格外多吃了几片,才将筷子伸向素菜。
他吃得半饱时,宴席已近尾声,众举子谈笑风生,在席间走动结识同年。
顾玉成抓紧吃掉几口就专心应酬前来打招呼的举子,但凡来道喜的就恭贺同喜,夸他天赋异禀的就说是老师教得好,言辞谦虚谨慎,不见一丝轻狂。
这做派任谁也挑不出毛病,却惹来旁边孟彦昭不满,举着酒杯道:“解元公未免妄自菲薄,你若是平平无奇,那我等岂非朽木?”
这话说得带刺,却是冤枉了顾玉成。从他本心来说,考中解元异常欣喜,但真没觉得有什么好狂妄的。毕竟他不是真正的少年人,肚里攒了十几年学习经验,久经锤炼的学习方法配合模拟考这一利器,自然进境飞快。
这会儿被年轻的诗经魁当众质疑,顾玉成也没法坦诚相告,只好道:“孟兄言重了。你我同为经魁,才学相差能有几何?我不过侥幸得一新奇法子,颇有助益罢了。”
解元这么说,是要把方法公之于众?
周围举人瞬间竖起耳朵,就听顾玉成道:“老师曾说过,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然乡试三年一考,只靠下场积累经验,未免蹉跎岁月。”
几个年长的居然不禁点头,若非三年一大比,他们何苦熬到不惑之年才博得举人出身?
顾玉成眼神扫过周围数人,正色道:“要想多攒经验,还是要靠模拟考。”
他将如何模拟一一道来,包括模拟频率、强度以及如何从模拟中吸取经验教训等,详细到听完就能原样照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