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当归矣
在场都是贡院号房里考出来的举子,一听就知道这方法可行,只是太艰难了点儿。他们考一次乡试就要去半条命,解元却能隔日模拟,果非常人!
易经魁孙茂感叹道:“圣人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而后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解元公年纪不足弱冠,却能做到圣贤所言,茂自愧弗如也。”
其余几人也连连夸赞,毕竟不是谁都能将自己的备考经验告知他人,凭这份心胸也不是一般人。
“谬赞了,说到底不过‘勤学苦练’四字而已。”顾玉成说完再次祭出顾仪,把这位老师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宛如点石成金的仙人。
孟彦昭:“……”
听听听听,这人又假谦虚上了!
看孟彦昭一脸愤愤不平,孙茂急忙将他拽到角落,低声道:“休得胡闹,你忘了师长嘱托吗?”
他和孟彦昭都出自黄湖书院,又沾亲带故,知道此人什么都好,就是才高气盛。本想做个年轻解元,结果解元被个更年轻的学子拿下,难免心头郁闷。
但鹿鸣宴不比书院讲经堂,恶了学政大人后果严重,纵使孟彦昭不满,孙茂也不得不担起兄长责任,将他未出口的狂言拍回肚里。
“你下场九天,都在哪行号房?”孙茂
孟彦昭:“?”
“书院师长通了关系,黄湖考生都在天地行的号房。”孙茂声音更低,“你可知道,顾玉成首末两场考试都在‘庚’字行号房?”
孟彦昭:“?!”
黄湖书院的夫子经验丰富,他当然知道号房排布。“庚”字行可是所有考生闻之色变的臭号,才高八斗如孙茂,三年前就是被分到这一行,结果没考完首场就被抬了出来。
所以这次师长们才费力气通关系,给他们弄到靠前的号房……
这般说来……孟彦昭脸色变来变去,最终归于平静,对孙茂拱手道谢。
孙茂松了口气,拉着他重回经魁桌案,和往来举子谈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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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鸣宴过后,顾玉成就开始写信。
第一封写给远在京师的顾仪,报告喜讯的同时狠狠把他夸了一顿,不重样的赞美都写了三页纸。
第二封则写给谭县令,感谢他的教导与栽培。当初在清平县时,这位县令对他多有照顾,历年试题和县衙卷宗都送到顾家,让他学习揣摩。现在他得中解元,也当送上福宁城特产聊表心意。
至于第三封则是写给陆夫子的,虽然没有在这位夫子手下考取功名,对方也是原身的授业恩师,不好置之不理。而且顾玉成后来又去看榜,在落第的榜上找到了顾明祖的名字,本着小心无大错的原则,决定维护好跟陆夫子的关系,省得被顾明祖背后嚼舌。
至于溪口村的吕老太太等人,顾玉成直接选择了无视。他现在已经中举,有了做官的资格,即使这些人想找麻烦,也没那个本事。
他已经不是从前毫无还手之力的顾二郎了。
送出信件与礼物,又应邀赴了两场官方宴席,顾玉成就再次开始打包家当行礼。
一回生二回熟,加上福宁城相对繁华,这次只花了两天功夫就处理完毕,雇了车往京师而去。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赶考获得了官府赠银二十两,还有一袋精米。
作为举人,顾玉成进京赶考是有公费支持的,假如他选择明年初和其他举子一同赴京,还能乘坐官府提供的马车,上面插着“奉旨赴考”的旗子,一路住驿站都免费。
与此同时,他的廪生福利将延续到今年底,现在仍能凭公文领取廪银廪米。
然而顾玉成作为模拟考代言人,不肯在福宁城耽搁,宁愿多出钱也要提早到京师,就只领了举人银米。
即便如此,王婉贞还是非常开心:“夫子说的没错,书中自有千钟粟,阿成你考了举人,咱们家连米都比往日吃得好。”
这精米不知是什么品种,煮熟后微微泛绿,顾玉荣尤其爱吃,现在每顿能多加小半碗饭。
福宁城距离京师不远,路上走走停停,一家人终于在十月中旬赶到了京师。
作为第一大都城,京师城墙威严高耸,其上兵士林立,个个手执□□,脸色冷厉。
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人来人往,热闹熙攘,还有赶着骆驼的商队。
顾玉荣第一次见到骆驼,被那双睫毛的大眼睛迷住,闹着让哥哥往前走,好排在商队后头。
“我就看看,不摸它。”
顾玉成忍俊不禁,揉了揉顾玉荣的脑袋。正要往进城队伍里走,忽然被人叫住——
“敢问可是清平县顾家郎君,讳上玉下成,来京师考会试的?”
第48章 京师顾家
顾玉成闻声看去, 就见一个身着绸衫的中年人笑得殷切,边说边朝他走来, 身后还跟着个年轻小厮。
“小人是京师顾家的管事, 老爷听说您要进京, 这几天都派小人在城门口等着迎接呐。”中年人自报家门, 又请顾玉成移到旁边他们带来的车上,好进城接风洗尘。
顾玉成稳稳站在原地, 道:“我初到京师,理应上门拜访,只一路风尘仆仆, 多有不便,数日前便与老师在信中约定, 进京修整两日后再行登门。怎的老师忽然改了主意?”
“这……”中年管事干笑几声, 脸上浮出些尴尬。
他的确是奉命来接顾玉成的,但下令的不是顾仪,而是顾家老太太, 也就是顾仪的母亲。
这母子俩因事起了龌龊, 顾仪愤而离家,宁肯住在庄子里, 成日往返奔波也不回去。老太太心中焦躁, 就想借着顾仪学生进京的机会,缓解一二。
怕被顾仪抢先,管事已经在城门口等了四天,见着一家三口进京的就上前打问, 今天终于见到了正主。
他看这一家三口都穿着棉布衣裳,估计没见过什么世面,就打算直接把人带到顾家去。至于解元,京师里每隔三年就来好几个解元,也没见多长几个鼻子眼睛,且这顾解元又格外年轻,想来看不出什么。
没想到人家这么不好糊弄……
眼看顾玉成没有动身的意思,甚至眼中出现明显的怀疑,仿佛下一刻就要报官似的,管事只好在多加美化的基础上和盘托出,着重强调了顾老太太对他的欣赏和喜爱,末了期期艾艾地道:“老夫人已经派人请老爷了,现下老爷应该也在家中等着,您看要不……”
原来如此,怪不得老师让他先自行安顿,只可惜棋差一招。
顾玉成略一沉吟,决定先去顾家拜访,当即收敛神色,客客气气地道:“劳烦了,车子就让他们跟上吧,正可将礼物送予老师。”
管事大喜,忙带着小厮在前领路,进城后径直往顾家而去。
车上,王婉贞小声道:“怎的忽然要去顾先生家中?咱们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恐不得体。”
“是老师的母亲派人来接,不好不去。”顾玉成声音也低低的,“娘不用担心,趁现在有空,先整理整理就好。”
越靠近京师,官道附近就越是繁华,他们昨日住店的时候,想着快要进城了,便各自洗澡收拾一番,今天还能见人。
王婉贞点头应是,飞快给顾玉荣解开头发重新梳编,又把自己头发理了理。
一旁的顾玉成整完头发,干脆连外衫都换了。他有种直觉,今天恐怕不会特别顺利,但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要尽量给老师挣面子才是。
马车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缓缓停下,顾玉成扶着王婉贞下车,又把顾玉荣抱下来,然后让那管事把礼物卸下收好。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后面这辆车上都是带给老师的礼物,就麻烦你们了,也省得车夫再跑一趟。”
这次进京,他们仍是雇了两辆大车,一辆载人一辆载货,其中载货的那辆装满了各色腊肉果脯和书籍,还有福宁城特产的一种核桃,皮薄肉厚,很是美味。
他们自己的家当则不多,只有一箱衣服和少量锅碗瓢盆,在另一辆车上挤挤就全放下了。
倒不是这次在福宁城置办的东西少,而是邻居们太过热情,都想讨个解元家的物件儿沾沾文气,甚至还有人辗转请托,愿意出高价买。
顾玉成劝说无果又急着出发,干脆象征性收了几十文钱,就把桌椅板凳和两个旧砚台都送了人。顾玉荣这几个月和隔壁的一双儿女时常投壶切磋,临走时有样学样,拿了三个碗送给人家,说是以后一吃饭就能想到她。
这般倒腾下来,他们带上路的行礼就少了许多。为了不浪费空间和车钱,王婉贞干脆买了一车东西,有给顾仪的礼物也有给他们自家的,预备进京后先用着。
现在临时登门,顾玉成决定将这车东西献祭出来。世情嫌简不嫌虚,多点礼物总是没错的。
没想到一整车都是礼物……管事眼中露出喜色,连连夸赞后就指挥闻讯而来的仆婢卸货。待见到里面东西样样实惠后,连车钱都抢着付了。
清点完礼物,交待另一个车夫到欣荣书坊等着,顾玉成全家就被仆婢簇拥着迎进顾家大门,朝内堂走去。
顾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顾仪祖父曾官居一品,深得天子信重。顾家宅子就是当时御赐的,占地近百亩,布置得极为精巧,回廊曲折,处处风景。
管事往日里带人进来,听过无数赞美之词,然而顾玉成是个参观过各地园林与豪宅的人,故宫都去了十几回,顾家宅院相比起来并不突出。故而他稳稳走在青石板上,内心非常平静,只暗暗感叹老师家里真有钱。
顾玉荣年龄太小,还不到分辨富贵的时候,平日里又过得自在,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有人配合,哥哥考中解元后还被邻居围着夸,正处在自信膨胀的阶段。她这会儿被哥哥抱在怀里,眼睛四处转着看,只有好奇跟新鲜,没有半分羡慕。
一家三口中只有王婉贞暗自紧张,但她的人生前半截都在战战兢兢做丫鬟,养成了胆小谨慎的性格,这会儿怕惹人笑话,干脆半垂着眼,跟在儿子旁边往前走,不多看一眼,也不多说一句话。
管事在一旁越看越是惊讶,他自认有双会看人的厉眼,今天却屡次走眼,心说难怪老爷那么个怪脾气要破格收学生,人家还真不是一般人。
这般想着,管事态度愈发恭敬,到了厅堂都没用小丫头打帘子,自个将顾玉成一家送进去,高声笑道:“老夫人,四老爷,解元公接来了!”
顾玉成抬眼一看,上首坐着个满头珠翠的老太太,旁边那黑着脸的,可不就是他数月未曾谋面的老师?
他急忙躬身见礼,王婉贞和顾玉荣也对二人行礼,顾老太太喜笑颜开地起身上前,拉着王婉贞的手道:“百闻不如一见啊,你把孩子养得真好!这俩孩子啊,我一见就喜欢,可得在家里住下,多陪我老婆子说说话。”
王婉贞忙道不敢,都是先生教的好。
顾老太太最喜欢听人夸自己儿子,笑得越发开怀,又瞪了考校学生功课的儿子一眼,让他悠着点儿。
瞧瞧那长脸,把人吓跑了不肯住家里可怎么办?
第49章 安顿下来
顾仪巴不得吓跑自己学生。
他自回京就被合阳公主频频送礼, 烦不胜烦之下干脆住到城外庄子去,平日吟诗作赋, 需要进城就骑马往返, 乐得逍遥自在。
结果老母亲死活劝说无果, 把主意打到他学生头上了, 直接从城门口截了人带到家里,还想哄着人住下。说是为了方便教导, 不过是想顺势把他也扣在家中罢了。
顾玉成向来尊师重教,对他极为孝敬,只要他露出点意思, 肯定不会答应老太太,只是……
想到京师的房价米价, 顾仪罕见地犹豫了。
假如再年轻二十岁, 他是万万不会考虑钱财之事的,但他多年来饱经世事,已非当年风流才子, 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 处处都是钱。偏他这学生命途坎坷,少年失怙, 为了攒束脩都能去酒楼当管事, 若能在顾家住下,自然比去外面赁房子方便得多。
看母亲神色,显然也是真心喜欢顾玉成兄妹俩,恨不得这是自家孙子才好。
顾仪更加纠结了, 拒绝吧对不起学生,这学生还给他考了个解元回来,接受吧又委屈自己,他今天回家还被合阳公主的人堵住送花笺来着……
顾仪心中百转千回,脸上越发冷肃。
他从教多年就这一个学生成了才,其余朽木不堪提起,会试在明年二月,算来不过百余天,索性学学释氏,权当自己是母亲桌案上的牺牲罢!
他这头刚下定决心为学生奉献己身,那头顾玉成却是坚决而不失礼貌地拒绝了顾老太太,说是已经托人帮忙寻了宅子,不好在老师家中叨扰。
顾老太太奇道:“你小小人儿,怎的在京师还交上朋友了?”
“是从前在县里和欣荣书坊有旧,恰好他们家在京师开了分号。”顾玉成笑容腼腆,“虽不住在一处,以后也要时常拜访,您不嫌晚辈烦人就好。”
顾老太太这个年纪,最喜欢好学懂事的小辈,闻言越发怜爱。她又劝了两次,见顾玉成实在坚决才作罢。
数月未见的学生这般贴心,一举解决后患,顾仪心头又感动又辛酸,家宴过后送顾玉成出门时,差点没忍住劝他跟自己去庄子上住,好悬想到要考会试才咽了回去。
他怅然返回主院,进门就被顾老太太揪住耳朵怒吼:“你看看你!学生大老远过来,全家都不宽裕,还给你带了满满一车礼物,你就这么对人家?玉成那孩子还是你本家呢,你怎么这么小气?让他住家里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