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昆山玉
吴桂花被她拉到西次间,一路连穿数道门,那哭声越发的清晰得揪人。果然一屋的奴婢们中间围着的小胖墩闭着眼睛嚎得震天动地:“姑,姑——”
几个人看见她来,赶忙让出一条道,只剩下那日跟她起过冲突的秋香色长袄嬷嬷哼了一声,一动不动。
自从那天,吴桂花点出她叫自己的姓氏有犯讳之嫌,这嬷嬷虽然不敢再对她“吴氏”来“吴氏”去地大呼小叫,但平时有事,都是通过小宫女传话给她。若是有不得不对面交流说的话,只一口一个“你”字,绝不肯随别人一样,老老实实叫她一声“桂花”。
吴桂花无所谓,反正她在这住了这么久,连这嬷嬷姓啥她都没记住。要不是她自己伸脸找她打,她才懒得扇她。
这嬷嬷携皇后之势,平时也极有脸面,吴桂花那天想顶便顶了,何况是今天?她也不坚持绕过这老婆子,面色忽而柔和下来,轻轻唤了声:“三殿下,三殿下这是怎么了?”
小胖墩就像加装了个暂停键一样,哭声立收,从那嬷嬷身后探出个小脸,刚刚绽出个笑容,忽而想起来什么,小嘴又狠狠嘟了起来。
吴桂花见状,连忙喝道:“你再哭,我马上就走!”
小胖墩一副哭相挂到一半,卡住了。
吴桂花冲他伸了下手,他就跟颗大汤圆似的,手脚并用地从榻上扑下来,抱住她的腿:“姑姑——”又撇着小嘴想哭了。
吴桂花无奈,将她抱起来,拍拍他的背,轻声道:“你这孩子,哭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小胖墩儿收了几收,声音里还是有了哭腔:“姑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跟母妃一样,你不要我了。”
本来这孩子跟普通的三岁孩子一样,说话时有着吐字不清的毛病,但这一句话,他说得又长又清楚,怕不是在心里想了好久。
吴桂花不知怎地,心头狠狠一颤,几乎要落下泪来,赶紧镇定心绪,同其他人道:“我来哄三殿下睡觉吧。”
她身份不高,不好直接命令这些人,这么说已是在委婉地撵人了。
但谁也不能硬挺着不走,毕竟小皇子除了这女子的话,谁的话都不听。很快,屋里人散了个干净。
吴桂花绝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母亲,她的那几个孩子都是在摔摔打打中长大的。好在孩子们都争气,虽然不是个个读书灵光,但打小都孝顺。她那时候下地挣工分,家里的两个大孩子就知道看着小孩子,还包揽家务活,喂鸡喂猪,不叫她为家里的事操半点心,成人后也都凭着自己的勤劳肯干闯出了一片天地。
她是直到大儿子和大儿媳因为要干酒楼,把刚出生的小孙子送到她那,请她帮着带时,才渐渐有心力,也有余力体味到把一个孩子从小小的一丁点,看他从自己的手心里,长到这么高,这么高,再这么高,是一种何等美妙的事。
而眼前的这个孩子竟让她体味到了跟当年一样的悲喜……
吴桂花竟不敢骗他。
“谁跟你说的?”吴桂花只得顾作严厉。
小胖墩缩缩脖子,小小声:“嬷嬷说的。嬷嬷还说,三殿下,他克死了生母,又克死了养母,下一个,不知道是谁。”他奶声奶气地学着舌,天真地问:“姑姑,克死是什么意思?我会不会也克死你?”
吴桂花手心都是凉的:“哪个嬷嬷敢在你面前嚼这耳根子?!”
第66章
天气一天比一天回暖,巳时刚过, 温煦的阳光已将整个央华殿包裹住。
吴桂花给在外头跑了好几圈, 一个劲喊热的小胖墩除了件小马甲, 带着他在东次间外请巧鹊通禀:“奴婢侍奉三殿下去谨霞宫给敬贵妃尽孝,请娘娘训示。”
巧鹊让她稍后, 入内禀过, 出来告诉她:“娘娘让你等早去早回,好好伺候三殿下。”
吴桂花知道丽妃不待见她这张脸,除非必要, 很少招她近前问话。她的寝殿,自己更是一次都没挨近过, 听完巧鹊的转述,她同三皇子站在东次间外,一起施礼退出了大殿。
这一路上, 她都控制着自己的好奇心,连头都没抬起来。
虽然吴桂花告诫了自己一晚上, 但八卦精神已刻进了她的灵魂。即使没用心搜集, 她昨天起一次夜, 只站门口扫一眼, 便知道了,至少够资格进大殿伺候的人, 无论是宫女还是太监,都各司其职,没有谁莫名其妙消失过, 也就是说,丽妃昨天带在身边的人不是时常跟她亲近的人。
吴桂花调适着心态走出殿外,一群人围上来,笑着问吴桂花:“桂花姑娘,今日我们谁跟你一道去服侍三殿下?”
吴桂花知道因为央华殿狭小,这些人除了每晚留两个给小胖墩守夜,皇后赐来的三个人住在西次间旁边的梢间中,其他人都挤在殿后罩房的大通铺上,跟她的居住条件完全比不得,因此都特别盼望每天小胖墩出去磕头的那会儿透透风。
以往吴桂花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都是任他们去争,但今天她突然说要陪小胖墩一起去,众人不自觉就以她为主。
吴桂花微笑道:“你们问我做什么?这些不都是丁女史在安排吗?连我也是经过丁女史同意才敢同丽妃娘娘禀报的。”
皇后派来的三人中,两个嬷嬷负责小胖墩的衣食,而出行礼仪就是丁女史负责。丁女史同另一个嬷嬷一样,虽然在他们面前也隐有优越感,但并不因为自己是皇后派来的就欺压众人,吴桂花就很愿意给她面子。
趁众人去求丁女史,吴桂花带着小胖墩走到前院,指着廊檐额枋上的画同他道:“这个是游龙惊凤,那个长长的是什么,三殿下知道吗?”
“是龙!”小胖墩最喜欢吴桂花这么考他,因为他都会答,回回答对,姑姑都会奖励他。父皇衣裳上的龙跟上面
吴桂花果真笑眯眯给他剥了一粒糖,这是虎妹从宫外带的百草糖,小胖墩没吃过,头一回吃新鲜得很。
吴桂花趁喂他糖的功夫,再一次小声提醒:“还记得待会儿要做什么?”
小胖墩“嗯嗯”连声:“要哭,要喊母妃,要使劲哭。姑姑,我回来了还要吃蒸豆腐盒。”
小胖墩这么小,丽妃不可能放他每天在灵堂里哭够一个时辰再回来。而小孩子忘性大,敬贵妃他头半个月倒是哭得多,这段时日接受了母妃哭闹不回来的现实后,慢慢恢复了正常,吃饭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人犯愁。
由此,吴桂花才一找到机会就提醒他,为了不影响今天的事,连昨晚从小胖墩嘴里掏出来的话都暂时放到了一边。
吴桂花捏捏他的小脸,道:“给你做,今儿个给你做个枣泥玫瑰馅的,这可好了吧?”
小胖墩儿说的蒸豆腐盒是她家乡的传统菜,需要将老豆腐炸到定型后,掏出内芯,填进甜咸不同的馅,再放到蒸锅大火蒸五到十分钟,出锅之后淋上调好的料汁即成。
从严御厨走后,吴桂花挑起了给小胖墩儿做饭的重担。她原本最擅长腌齑熏卤这些方便保存的农家菜,但皇家讲究养生,她也不敢叫小孩儿吃得太重口,只能挖空心思从她会的那三板斧里挖掘创新,反而意外对了小胖墩的胃口。
他们这说完悄悄话,那头丁女史的人也选了出来。吴桂花扫过一眼,目光落到某个点时,微微眯了下眼,旋即牵起小胖墩的小手,道:“走吧。”
……
谨霞宫因为多年没有主位,位置偏远,主殿横梁上的彩漆剥落了好几处,配着满殿的白麻藩布,使殿中孤零零的金漆棺椁反而显得更为凄凉。
生前煊赫荣宠,只在皇后之下的贵妃,死后也不过一具棺木。偌大的谨霞宫中,甚至连个守灵的人都没有。
吴桂花站在空荡荡的灵堂前,怔了会儿才想起来:对了,是小胖墩那天突然出现在湖边,还差点失足淹死的事引得皇帝震怒,将这一宫的人都殉了。后面尚仪局的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再没派人过来,如今近一个月过去,贡桌和棺木上已落了一层不薄的灰。
吴桂花跪在小胖墩后边,跟着磕了三个头。看小胖墩傻傻的跟着她学,推了他一把,小胖墩“呜”地一声,开始哭了起来。
吴桂花意思意思地掉了两滴眼泪,同跪在她身前半步的丁女史小声道:“女史,这里有段时日没人打扫,不如我叫两个人来,把这抹一抹吧。”
丁女史皱了下眉,估计是嫌她多事,道:“等三殿下跪拜完毕再说。”
吴桂花心道,那你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她道:“我先去安排安排。”
丁女史望一眼不知何时挤到小胖墩身边开始哄他的嬷嬷,大约怕她们在外头闹事,点了点头。
吴桂花赶紧膝行着退出殿外,点了个小宫女并一个小太监,几人找住在偏殿的几个小嫔妃借来桶和抹布,打了三桶水。这时候天气再回暖,水也是凉的,路过厨房的时候,她又将他们刚烧开的一锅热水兑了进去,几人提着水桶赶紧回了正殿。
她看看时间,日头已经快移到最上头,午时接近了。她心里不由焦急,去叫小胖墩:“三殿下,贵妃娘娘住的房子落了灰,您先起身,我们来扫一扫吧。”
丁女史有些不高兴:“我不是说过,让殿下跪拜完再说吗?今日还没跪到半个时辰。”
小胖墩听不懂她们的交锋,抹着眼泪问她:“什么,打扫?我也要打扫。”
吴桂花没空跟丁女史解释,想想贵妃对小胖墩有养育之恩,他为她扫扫灵堂也是应该的。她拧干抹布塞给他,扶着他的小手示范几下,道:“很简单的,你看我做的。贵妃娘娘以前一定很爱干净吧?殿下要记得给娘娘擦擦干净,知道吗?”
小胖墩吸着鼻涕泡,神情少见的严肃,抹抹眼泪认真地擦了起来。
小皇子都亲自动手干活了,其他人怎么坐得住?
不用吴桂花吩咐,棺木,烛台,蒲团,立柱都有人跟着擦拭了起来。
丁女史倒没有学吴桂花一样干活,她拿起供桌上的拂尘,掸起了那些挂着的白藩布。
只剩下那嬷嬷,她冷笑一声,抱着手臂走了出去。
丁女史担忧地看了一眼,吴桂花却根本没有找事的想法。要是叫今天她要等的那个人她看到敬贵妃灵堂的惨况,不知道事情会不会有变化。
而且敬贵妃这里这样凄凉,也的确不成样子。
吴桂花擦完自己这边,看小胖墩那边的供桌已经变成了大花脸。她也没指望小胖墩真的干活,再次包着他的手,道:“殿下跟我做就好。”
小胖墩是很喜欢新鲜事物的,但今天他一心一意地,仿佛知道他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脸上没一分嘻闹之意,看着她:“姑姑,我擦完了,母妃就舒服了吗?”
吴桂花避开他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这时,殿外那嬷嬷忽然惊呼一声:“文秀公主!奴婢唐氏给公主请安!”
吴桂花只感觉一阵脚步如急雨一般,一大群人极快地走进来,而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从人群中扑出来,抱住棺木就是一声悲号:“母妃!”
吴桂花轻轻吐了口气:她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昨天应卓让小二黑给她带的信里写过,今天中午,敬贵妃唯一的女儿将从西北夫家赶回来奔丧,他已使人探过文秀公主的口风,公主似乎对为异母弟弟费心安顿这件事兴致不高,应卓的意思,是明天中午让小胖墩在文秀公主面前露个面。听说这公主在西北养老济幼,民望极高。若是小胖墩能勾起她的同情,这事会办得更加顺利。
要不是来的人是敬贵妃的亲生女儿,吴桂花也不会急着收拾她的灵堂。万一文秀公主来了,看见灵堂上
公主一哭,她随行的人自然也要跟着跪下一起哭,那连成片的哭声顿时吓到了小胖墩,也昂着脑袋哇地哭了起来。
吴桂花赶忙扯着小胖墩跪下来,悄悄往文秀公主那挪了挪。
文秀公主哭过一阵,缓过那股伤心,哭声渐渐小了一些。其他人也连忙把哭声往下压了压,而这时,就显出了小胖墩哭声异常的嘹亮呱噪。
文秀公主拭了拭眼泪,哽咽着向小胖墩伸出手:“这是三弟吧?来给我看看,我还没见过你。”
小胖墩有些怕生地朝吴桂花那缩了缩。
吴桂花把他抱起来,轻声道:“这是殿下的姐姐,殿下不要害怕。”将他塞到了公主的怀里。
小胖墩惊慌地往后退了一下,听文秀公主柔声道:“不错,三弟,我是你大姐姐,也是母妃的孩子,你不用怕我。”
文秀公主的声音很温柔,小胖墩渐渐安静下来,小手下意识伸出来,仿佛想环住文秀公主的脖子。
吴桂花一口气不等出完,文秀公主忽然握住他的手,皱眉问道:“三弟,你手里这是什么?”
小胖墩的手里,赫然是块刚刚没来得及扔掉的抹布!
第67章
连续多日赶路,文秀公主的脸色已差到了极点。又因西北民风开放, 她自从嫁到西北后, 参知外务, 不提成就如何,已有了其他人所不及的威仪。若非母丧, 她如何会在众人面前这般失态?
公主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小胖墩带来的这些人, 威严自现。
由此,她这贸然一问,吴桂花也摸不准她的喜怒, 正在想如何组织语言,这一迟疑, 另一人却按捺不住了,唐嬷嬷道:“禀公主,我们小殿下刚刚是在为娘娘打扫灵堂。”
吴桂花明白唐嬷嬷隐去她的目的:她不清楚文秀公主对小胖墩所为的态度, 故此先说一半话试探公主。
而文秀公主默然片刻,问道:“阖宫奴才都不得用, 打扫灵堂要用我三弟亲自动手?”
唐嬷嬷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与其他人跪在地上连道“不敢”, 连忙道:“公主, 奴婢们如何敢让殿下亲自劳动?殿下做这些事,都是叫这不知尊卑的奴婢怂恿的。”
吴桂花伏地而拜, 能感受到文秀公主的目光在她身上那沉甸甸的份量。
唐嬷嬷说第一句话,她就明白了此人的目的,她没急着反驳。在她们村里, 两家人打架,不一定会是吵赢了的那家人得了好处,关键的,是做中人调停的那个人怎么想。
文秀公主的沉默让唐嬷嬷以为得计,擦擦眼睛,哭道:“公主,这婢子仗着背后有人撑腰,不止对三殿下呼来喝去,还敢在殿下面前直称‘你’‘我’,飞扬跋扈,目无纲常,奴婢们都不敢说她一句!”
她这一席话让吴桂花全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