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昆山玉
她就说嘛,为什么那天她跟唐嬷嬷吵架后,为何唐嬷嬷硬咽下这口气,没把事情捅到丽妃面前,原来是存了找机会拉丽妃下水的想法。也不知她这样做是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人的指点,难为她忍了这么久。
能被皇后委以重任,远派到丽妃这里照料皇子,果然不会是个简单人物!
丽妃脾气不好,而吴桂花又是丽妃找来伺候三皇子的,关键是喜怒无定,吃不准她的态度,众人都不愿意多事,那天她同唐嬷嬷的争执就这么瞒了下去。
“是这样吗?”文秀公主慢慢问道。
“回公主,桂花这段时日的确未曾对三殿下言辞有所不敬。”说话的,是丁女史。
而吴桂花也在飞速想着对策:唐嬷嬷这状的厉害就在于,她基于事实的基础上添的油加的醋,这些天她的确是“你”来“我”去地对三皇子说话,但吴桂花既然敢驳了她,自有自己的道理。只是这道理她有把握说服丽妃,在不知眼前人喜恶的时候,没把握也让她跟自己站在一边。而且,她还不能反告唐嬷嬷,说她犯了小胖墩生母的讳,文秀公主目前心思不在这上面,说了也是白说。即使这事捅到皇后面前,一个是皇后委派的老嬷嬷,一个是凄凉而死的罪妃,皇后该怎么取舍,不用想就知道。
关键公主没问她,她绝不能先开口,给公主留下一个“这人是真的一点礼数都不懂”的印象。
吴桂花趴伏在冰冷的地上,终于听见文秀公主道:“本公主自问处事一向公允,现在本公主给你机会,让你辩驳一回。”
吴桂花轻轻出了一口气,直起身子,视线落在地上:“回公主,贵妃娘娘灵堂的确是奴婢做主要擦拭的。三殿下与敬贵妃感情亲厚至极。听见奴婢说,擦拭灵堂可令娘娘感到如洗沐般的舒适后,坚持要随奴婢一起伺候娘娘。”
文秀公主非常聪明:“那你为何要选在今日擦拭灵堂?可是此处这些时日有人疏于照料?”她本想问,你知道我今天要回来?但想想不可能,她这次回来,并没有通过驿站传报,连父皇都没有料到她会回来这样早,这小小婢子又从何得知?
吴桂花感觉到,文秀公主问出这话,丁女史的呼吸节拍乱了一下。
现在她的精神高度紧绷,丁女史为何会紧张?她负责小皇子的出行,即使灵堂出了事,也怪不到她头上,既然不是她自己,那她这是为谁在……皇后!丁女史是皇后的人!
这段时间吴桂花在丽妃宫中也学了不少规矩,由皇后这条线想下去,后宫之事由皇后总摄,如果文秀公主因此事不满,向皇后发难,公主会没事,而把这事捅出来的自己绝对会得罪皇后。
吴桂花眼角瞥了下唐嬷嬷,果然看见了她眼底的冷笑。
谁都知道,吴桂花精明能干,不下于很多识了字的文化人,可以说,她认为,任何困境都难不倒她,可现在,她的嘴被牢牢粘住了。不能承认这个!至少这件事不能从她嘴里曝出来!
她刚刚临时起意,打算清扫敬贵妃灵堂时,从她小老百姓的角度,只想到了最朴素的一层,以为此事即使让公主看到,也只会感动小胖墩的孝顺懂事。但现在公主感没感动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现在就像在走钢丝,歪一下就可能坠到深渊底下!
“说话!”文秀公主喝声中隐有悲意。
吴桂花一个激灵,突然福至心灵:“此事为奴婢自作主张,因为三殿下与贵妃娘娘母子情深,奴婢看他这些时日伤心哭泣,怕殿下因哀伤过度生病,便想借今日三殿下拜祭娘娘的时候为娘娘做些事,最好能令殿下参与其中,使殿下得以心安舒遣。为娘娘清扫灵堂便是奴婢的计划之一。”
借小胖墩的孝心为她的行为找到正当性,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保险的理由。
“那第二个问题呢?”
吴桂花心中一松,知道这一关过去了。第二个问题太好回答了,她果断摇头道:“奴婢今日也是头一次来到灵堂,此前是怎么安排的,奴婢并不知情。”
文秀公主的目光终于从她头顶移开,开始问起丁女史。她问得很细,但丁女史不敢不答,若丁女史再推脱的话,文秀公主再笨也该猜到了内情。
吴桂花趁她询问丁女史和唐嬷嬷的时候,整理了一下思绪,再等文秀公主问她僭越一事,已有了定计。
“公主,奴婢从民间来,不懂得大道理。奴婢头一回见三殿下,逼着他喝了一碗姜汤,而第二回 ,奴婢看嬷嬷们跪在地上劝三殿下喝药,三殿下百般不肯,便大着胆子喝斥了他,三殿下畏惧奴婢便喝了。
奴婢想到,我们村以前有个孩子,她娘早死,爹娶了个后娘,没两年也死了,他同后娘和后娘的孩子一道生活。开始他后娘管他跟管亲儿子一样,但渐渐外人看到后就说,不愧是后娘,待孩子那样好,必是想早些把他折腾死,好叫自己的亲儿子继承家业。
后娘畏惧人言,叫那孩子看出来,要胁她再这么管他,就叫村里人都知道她的真面目,又纠集亲娘家人来闹她,后娘终于怕了,放任那孩子逃学跟坏孩子混,不管他是赌钱还是打架,都任他去。直到十多年后,这孩子因口角杀了人被官府抓了去杀头,众人都叹息不已。
那孩子小时候见人就喊,又乖又听话,谁都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结局。奴婢就想,三殿下禀性再纯厚,年纪毕竟小,若是没人敢做这个恶人,怕时日久了,对他不好。殿下已经知道我们这些奴婢们是管不住他的,奴婢想起旧事,心底难安,才大着胆子僭越了些。”学着那些宫里人半文半白地说得费劲,她这回索性全程大白话,紧扣“忠心”二字,作完了答卷。
亏她说了这些话,文秀公主并没有打断她,反而她越说,那股如芒在背的感觉越淡,心里渐渐有了底气。
“你这奴婢,同公主说这些,是认为三殿下同寻常的村夫村妇一般糊涂不辨是非?”却是唐嬷嬷见事情将有转圜,急得忍不住跳了出来。
这回不用吴桂花上阵,文秀公主身边有人已喝道:“大胆,公主没让你说话,有你说话的份吗?”
文秀公主这才淡淡道:“左右,掌嘴十下。”
唐嬷嬷大惊道:“公主你不能打我,老奴是皇后的人!”
“你在我母妃灵堂上鼓动唇舌,高声咆哮,惊扰她的安寝,我没治你大不敬,已是看在母后的份上。难道把官司打到母后面前,你以为她会坦护你吗?再加十下!”
唐嬷嬷被拖出去后,文秀公主也不再说话。她揽着小胖墩给敬贵妃上完三炷香,又跪了约小半个时辰,直到小胖墩哼哼着腿麻,才起身道:“走吧。”
吴桂花跟在人群的最后,对小胖墩作了个安抚的动作。走到主殿台阶下,看见唐嬷嬷嘴角红肿,披头散发地跪在最下边,像只斗败的公鸡。
她一眼从人群中找到吴桂花,顿时向她射出愤恨不已的视线。
吴桂花心底连连冷笑:看这样,你还不想放过我是吧?你怕是不知道,我更不想放过你!说出那种诛心的话,还让小胖墩听到,要不是为了今天的事,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好好站在这?
她不知道唐嬷嬷那么说的目的在哪里,但她很清楚,她想找唐嬷嬷的麻烦绝不能以这件事为由。而且这件事能捂多久就要捂多久,要是这事捅出来,让文秀公主想到小胖墩“克亲”上头去,她相信了,再改了主意,或者,让自己为小胖墩物色的收养人相信这鬼话,自己可真就没地方哭去了。
吴桂花想着,自己哪天得再找机会跟应卓或陈项再见个面,只见前面的队伍停了下来。
文秀公主身边的侍女冲她招了招手,道:“你先跟着我们公主,帮公主照看三殿下。”
吴桂花:“……”等等,公主你这就要把小胖墩抱走了?你是不是忘了什么程序?!
第68章
是夜,回京吊祭生母的文秀公主留宿慈安宫。
吴桂花到此时才知道, 文秀公主出生才一个月就被抱给了太后抚养, 十二岁后才回到母亲身边。因为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 文秀公主从小深得皇帝母子喜爱。成年后,皇帝还允她自择夫婿,嫁给了镇北侯世子。
今次是文秀公主远嫁西北五年头一次回宫,因此, 太后不顾她有孝在身, 坚持将她留在身边伺候。
吴桂花想起祖孙见面的那一幕,觉得她应该明白了敬贵妃年老色衰,又只有这个女儿平安成人,还在后宫如此风光的缘故。
应卓信里对公主只有四字描述:知义识人。
由此, 吴桂花收起那些讨好人的小花招,把自己办事的中心要点全部扣准“为三殿下好”这个基准点,果然挠准了公主的脉门。反正就这一点而论, 她的确没有一点私心, 不怕任何人查问。
只要小胖墩思念母妃属真, 此事便有一半把握。另一半把握么, 唐嬷嬷已经送给她了。
传闻公主御下极严, 最恨底下人欺瞒唬弄,唐嬷嬷怕是以为公主还是昔年在后宫中处处以皇后为尊,凡事不敢擅专的小女孩, 才敢一再犯了她的忌讳。终令她连丽妃都怨上, 以为她放纵属下刁斗, 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小胖墩一并带到了慈安宫。
这些事都是吴桂花私下琢磨出来的,现在该她做的都做了,来到慈安宫,小胖墩饮食住宿自有其他人接手,他现在已经度过那段失母的伤心期,饮食渐渐恢复正常,吴桂花只需要专心陪着他玩就是了。
眼下有了光明正大到处玩的机会,吴桂花自然不会放过。她带着小胖墩逛了一下午,除了太后寝殿和几个依附太后的昭德帝年间太妃没敢去,其他地方都跑了个遍。
而慈安宫内,正进行着一场对小胖墩兴哥儿至关重要的谈话。
听着远远的,孩童的欢笑声,文秀公主出了会儿神。直到上首呼噜声停下,方起身笑道:“孙女不在宫里叫祖母操心,祖母无事可做,越发疲懒了。”
这话,连皇帝都不敢说,太后听了却笑:“你还知道你就是个猴儿?那些年带着你,可把我这老骨头累得不清。”
“是啊,祖母时常追在我后头不叫我惹祸,反而因此气血充盈,以至疾厄少生。”
太后点着她,笑:“你啊你,还是那么会说话。”顿了顿,道:“我知你好意,怕我膝下空虚,幽居深宫无所排遣,但小四这孩子不同,哀家不能养他。哀家若是养了他,有的人该多想了。”
文秀公主何尝不知?
想起今日刚进灵堂时看到的那一幕,兴哥儿还不到桌子腿高,却踮着脚要去够那桌上的供盘。
公主初时以为他寄养在丽妃宫中,没被丽妃照顾好,他是饿得想吃桌上放的苹果,后头有唐嬷嬷捅出此事,她起了心思,想找母妃身边人问明情况,却是一个都找不到,一宫的奴婢全殉了!倒是打听到兴哥儿为母妃守灵头一晚,因奶嬷嬷担心前程,在他面前胡说了些话,引得兴哥儿不安,半夜偷偷跑出门,差点跌下金波湖夭折。而那群奴婢天快亮了发现不对,不思尽快禀报补过,反而按下消息还意图栽赃陷害!
公主此次回宫,早知母妃之死有蹊跷,偏偏皇帝对她避而不见,皇后只知搪塞敷衍她,她大感不妙。她向太后求助,除了对这小弟弟有一分怜爱之外,最要紧一条,是通过此事试探父皇对她的态度。
她约莫猜到,母妃如今的境遇没有父皇默许,是不可能到这一步的。尽管丁女史和唐嬷嬷在她面前百般狡赖,她只须叫亲信趁人不注意,回去在死角处摸一下便知道那些人没说实话,不知母妃犯了什么错,引得父皇连死后体面都不愿意给她?
文秀公主深知,这些事可以慢慢查。现在她唯一所虑,是父皇对她圣眷还剩多少,若是父皇因为母妃迁怒于她,她该怎么应对?
文秀公主的顾虑,吴桂花再过一辈子都不可能猜到。不过她就是知道了,也最多叹一句,要不怎么人家是公主,她是山野小民呢?可公主有公主的好,山野小民也有自己有滋有味的小日子。
嗯,没错,她想念重华宫,想念她重华宫的地了。
虽说她把房子托给大顺子和小章在照料,可她从年后到现在只回过一回重华宫,还有两天就是二月份,二月份一到,该春播了。
她好多种子还没着落,误农时了可怎么办呢?
她在慈安宫过了三天,只知道,这三天太后明知小胖墩就在她门外头玩耍,除了第一天见过他一回外,再没召见过他。
吴桂花心底再着急,也知道这是神仙打架,她拿谁都没办法,只能尽量放宽心相信应卓的话。
对了,头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事。
丽妃把文秀公主从她这强行抱走三皇子的事向皇帝告了一状,引得皇帝来慈安宫一趟把公主训斥了一顿,但不知这里头是谁说了话,三皇子最终还是留在了慈安宫。
皇帝为了安抚丽妃,给她赐了一堆金银珠宝,最关键的,是念在她代管三皇子有功,蕴秀宫处地偏远,许她迁到南馆独居。
圣旨一下,别人的眼珠子吓没吓掉不知道,吴桂花的眼珠子反正掉地上差点捡不起来了。
她在蕴秀宫时,皇帝就来了那一回,底下人早传遍了,皇帝对丽妃很冷淡,差点在宫门口没给她昔日宠妃的面子。大家都猜测,丽妃也就是凭着三皇子在这,能偶得圣眷,但翻身很难。但这才过了多久,丽妃把吃瓜群众的脸都快打烂了。丽妃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啊,我的天!
吴桂花属于比别人知道得多一点的,但南馆是什么地方?那地方原先是给未成年皇子住的地方,等于内外廷交接处。的确比不上丽妃原来住的留仙宫,但那不是皇帝准备把留仙宫改建成道宫吗?(没错,在臣属的狂喷之下,皇帝退了一步,不再建道宫,而是将留仙宫改改将就用了)圣旨一下,金口玉言,丽妃自然只能另外找地方住。
一个后宫嫔妃住到原先皇子住的地方,连吴桂花都知道外面的言官肯定又开始忙了起来,但这回皇帝非常坚决,到她后面回重华宫种的黄瓜都搭了架子,丽妃还在南馆好好住着没挪窝。
不管怎么说,这祖宗终于搬到一个吴桂花这辈子没有意外永远去不了的地方,丽妃能不再祸害蕴秀宫,尤其是再祸害不到自己这,这绝对是个好消息。
到第四天上午,怀夏,就是她头一回来慈安宫领着她去见太后的那个女官。由于吴桂花后面时常跑慈安宫,巴结过她好几回,也送过她一些合口味的小吃食,她也愿意给她透些不紧要的消息。
“公主对三殿下的事很上心,太后很疼爱公主,必不愿使公主失望。”
怀夏是太后的贴身女官,她既然敢这么说,肯定是事情至少了有九成的希望,吴桂花顿时放下大半个心,连怀夏把小胖墩抱走,不让她进门都没放在心上。
反正她这张脸谁看谁知道,这些贵人们就连选个花花果果都要选个齐整的,何况她这天天吃花椒,又是疹子又是麻子的,谁看了不打哆嗦?也就是亲儿子不嫌弃了。
一想到“亲”儿子,吴桂花心里就有点不得劲。这回跟着小胖墩来太后宫中住的,只有她一个,都说她很大概率会被留在慈安宫继续伺候他。这样的话,她就必须想办法推了这差事了,要是叫小胖墩知道,也不知道他该有多伤心。
但显然吴桂花这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小胖墩从太后宫中出来后,另一个太后的贴身女官春萱宣布了太后对小胖墩的安排:基本维持原班人马不变,除了吴桂花,她在懿旨出来之后必须即刻离开,重新发配回重华宫种田。
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原来的目的,还不用背负对小胖墩的愧疚感,吴桂花原本该非常高兴的,但自己想走,跟别人撵你走能一样吗?何况小胖墩,她走了,他一个人面对这么多陌生人,该怎么办?
吴桂花先前在慈安宫经营出来的人脉就起了作用,春蚕说,她一个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小姐妹说,太后本来看她忠心,想留着她的,但文秀公主却拦住了她,说吴桂花脸上那个样,谁知是不是有恶疾,叫她跟着小胖墩是权宜之计,现在小胖墩适应了慈安宫的生活,再叫这么个丑婢跟在身边,有损皇家威严。
打死吴桂花都想不到,文秀公主后面叫人去检查了灵堂,发现灵堂的确是临时清扫出来的,认为她们这些都是藏奸之人,没一个能用的。
换句话说,她被迁怒了。
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往宽处想:至少目前来看,太后对这个孙子还是很上心的,至少派来的人中都是实心做事,没谁敢乱嚼耳根子,她可以对小胖墩以后的生活放心了。
太后还挺厚道,大约是觉得孙女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做得不体面,最后打发怀夏来赏了她两匹布料,一盒宫制小点,两个银锞子。
这点赏赐要是搁在以前,吴桂花要喜翻了天。但这半年经营,她身家颇丰,早看不上这点东西了。
她原本以为这件事随着小胖墩正式被太后收养而告一段落,没想到,十多天后,此事还有了下文。
她收到了一注重赏。
吴桂花万万想不到,给她重赏的,会是这么一个人。
第69章
意外的访客到达重华宫时,吴桂花正领着大顺子和小章两个人在芙渠宫找她的擀面杖。
她是正月底, 差不多十二天前回的重华宫, 现在已是二月中旬, 照理说芙渠宫离她的住处远是远了点,也不至于她拖了十多天都没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