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瑶英睁大眼睛:“可是法师您信啊。”
因为这是他的信仰,所以她想用他追求的方式为他祈福。
风吹进屋中,烛火晃动,交错的光影映在瑶英脸上,一双明眸,秋水盈盈。
风动,旛动。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经文,她向佛陀请罪的时候,一夜就能抄写两卷经文,字迹工整秀丽,但是能看得出没怎么花心思,居然还有涂抹的痕迹。为他抄写的《地藏经》,虽然字迹歪歪扭扭,却是一笔一划认真抄写。
他出了一会儿神,仿佛能看到她伏案书写时规规矩矩、认真仔细的模样。
瑶英知道他一点都不在意生辰,看他收了寿礼之后面无表情,没往心里去,叮嘱一句:“不过法师还是得延请名医,对症下药,才能痊愈。我让人搜寻了一些药材,也不知道有用没用,已经让缘觉收起来了,正好天竺医者在王庭,不如请医者验看,若有用,我再让人多找点。”
昙摩罗伽收起经文,唔一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嘴角轻轻扯了一下。
她大概想说,法师,看病还是得吃药。
趁着和他说话,瑶英动动腿,揉揉肩膀,忽然觉得一阵疲倦袭来,侧身掩唇打了个哈欠,额前沁出细密的汗珠。
自她吃了药,昙摩罗伽一直在观察她,看她意识朦胧,轻声道:“公主第一次服用此药,药效强烈,若觉得困倦,可以躺下。”
瑶英作势要起身:“那我回去了……”
昙摩罗伽摇头,站起身:“你第一次服药,不能离人。”
说完,起身回避出去。
瑶英对着他挺拔的背影喔一声,看看左右,榻上角落里有干净的衾被,看来他都准备好了。
和尚是个周到的好医者。
她眼皮愈发沉重,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
听见屏风后瑶英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昙摩罗伽回到里间。
烛火摇曳,他把烛台挪到矮榻前,坐在榻沿,细看她的脸色,卷起衾被,手中执一软帕,隔着帕子托起她的手腕,两指探了会脉。
瑶英身上越来越热,鬓边也透出汗水。
昙摩罗伽皱眉,取来热水巾帕,为她擦拭。
她梦中感觉到他轻柔的动作,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法师……”
她无意识地唤了一声,沙哑的嗓音,听来格外亲昵。
似帐中低语。
昙摩罗伽动作停顿了片刻,抽出自己的袈裟袖摆,继续擦拭。
“法师……”
瑶英接着唤他,再次拉住他的衣袖,手指攥紧。
昙摩罗伽扯开袖摆。
“法师,疼……”
她忽然道。
呓语的声音低低的,鼻间轻哼出声,不是抱怨,也不是诉苦,只是在信赖的人面前,会放下所有防备。
昙摩罗伽一顿,浓密眼睫低垂,掩住所有思绪。
“哪里疼?”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
瑶英蜷缩成一团,肌肤渗出细汗:“浑身都疼……”
昙摩罗伽一动不动,片刻后,俯身,修长手指慢慢靠近她的脸颊,在就快要触碰到她时,稳稳地停了下来。
他目光凝定在她脸上,看了半晌,低头取下腕上的菩提子持珠,隔着帕子托起她的手腕,把持珠笼在她腕上。
菩提珠作为法持,驱邪,增慧,消灾,增广功德,祛除病痛……
这串持珠,他随身戴了多年。
他为她戴上持珠,念诵经文。
愿你减轻病痛,愿你无病无灾,诸愿成就,遇难呈祥。
听到熟悉的、清冷宛转的诵经声,瑶英渐渐安稳下来,手指仍然抓着昙摩罗伽的袈裟袖摆。
他没有抽出衣袖。
屏风外响起脚步声,巴米尔通禀说毕娑来了。
“让他等着。”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道。
一刻钟后,曼陀罗镇静的药效上来,瑶英微蹙的眉松开了些许,不再低声呓语,抓着他袖摆的手也松开了。
昙摩罗伽多等了一会儿,把她露在外面的手送回衾被里,坐回书案前,用梵语记下她的反应,方起身出去。
……
天已经黑了。
毕娑等在院子里,看昙摩罗伽走出来,神情严肃。
“王,文昭公主在您眼中,是不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假如李瑶英只是个寻常女子,假如她和曼达公主一样靠美色来魅惑人心……那么毕娑绝不会像现在这么恐慌。
她不是寻常女子,她既有神女般无与伦比的美貌,又总能和罗伽心意相通。
毕娑是个男人,和李瑶英相处这么多时日,他越来越担心罗伽会为她动情。
他等着罗伽回答,眼神忐忑。
夜风拂过,昙摩罗伽立在廊前,肩上落满月光,袈裟猎猎飞扬。
“不一样。”
他淡淡地道。
毕娑浑身一震,他已经猜到会是如此,但看到昙摩罗伽一脸坦然地承认,他还是不敢相信。
“王,文昭公主不能再留在王庭了。”他语气坚决,“公主是汉女,您是高贵的佛子啊!”
再这样下去,不论对昙摩罗伽还是李瑶英来说,都不是好事。罗伽会因为动情坏了修行,李瑶英会被当成引诱佛子堕落的魔女,她将面临所有人的唾骂、憎恨、鄙视,狂热的信众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们会不遗余力地毁了她。
昙摩罗伽凝望夜色,神色平静,道:“七情六欲,皆属自然,人天性有男女、饮食之意欲,无需回避,修行之人,本就是要断除各种欲|望,磨砺心志。”
七情六欲才是天性,他是凡人,动情也属寻常,不必忌讳。
他是修行之人,情动只是他修行路上遇到的一个劫难。
心不动,旛不动。
他本是一口古井,井中一株水莲静静生长,冷清孤绝,她跨越千山万水而来,似春风拂过,吹皱静水,涟漪乍起,水莲跟着轻轻摇曳。
风停,水止。
世间种种,迁流不住,情爱如露水,美人似泡影。
她会回到遥远的汉地,和亲人团圆,一生喜乐。
他将继续孤独地修行,纵粉身碎骨,亦不回头。
毕娑苦笑。
他相信昙摩罗伽心性坚定,能够处理好和李瑶英的关系。可是世上的事,哪有这么简单。
罗伽是王庭君主,是百姓敬仰的佛子,他还是摄政王苏丹古……
毕娑定定神,道:“王,文昭公主和其他国公主相争的事情已经传扬开来,百姓私底下用最难听的话咒骂她,说她阻拦王的修行,痴心妄想,说她无耻,下贱,说她会遭到报应,永坠修罗地狱……她说梦中被神佛惩戒,所有人深信不疑,因为他们认为除非她和摩登伽女一样出家,否则她肯定会恶果缠身。”
“王,文昭公主终将回到汉地,为了她好,您不能再如此优待她。”
“我愿为王照顾文昭公主,王,我一定会尽全力保护公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昙摩罗伽回头,看着毕娑,碧眸沉静。
毕娑心中暗叹一声,单膝跪地:“王,臣和文昭公主是朋友,臣发誓,绝不敢、也不会对公主有任何恶意之举……臣只是,担心文昭公主的处境。”
他闭上眼睛,双手握拳,狠下心。
“王,您对文昭公主的动情,很可能给文昭公主带来祸患,而且是性命之忧。”
“他们会像处死外道妖女那样,把文昭公主扔进真正的火坛,活活烧死她,以洗清她的罪孽。”
庭前异样的安静。
夜风吹动昙摩罗伽的袈裟,他道:“毕娑,我动心与否,和文昭公主无关。”
语调威严,隐含警告之意。
不论他动不动心,一切后果,由他一人承担,和李瑶英无干。
毕娑听出他的决心,心下大恸,脸上掠过一阵苦涩。
“臣谨记。”
他了解昙摩罗伽,知道罗伽不会逃避,不论结果如何,罗伽会一人承担起所有苦果。
所以他才会如此担忧。
……
毕娑起身,离开石窟。
数年来萦绕在他心头的恐惧再次浮了上来。
他想起师尊临终前的话:“毕娑,不要心软,不要迟疑……真有那一天,你要亲手杀了他。”
这句话,罗伽也对他说过。
“毕娑,不必迟疑,我病势沉重,本就是将死之人。”
毕娑抹了下眼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