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多年前,昙摩罗伽修习功法。
他意志刚强,不仅承受住身体上的巨大痛苦,也承受住了精神上的考验,除了运功时会显得格外冷漠之外,并无异常。
师尊波罗留支临终前,把毕娑叫了过去,递给他一柄刀。
“毕娑,你是罗伽的同门。日后,假如罗伽狂性大发,大开杀戒,你要亲手杀了他。”
毕娑大惊失色:“师尊,罗伽是佛子,他修行功法是因为不忍看近卫一个个惨死,他怎么会大开杀戒?”
波罗留支颤声道:“世上无绝对……你听说过赛桑耳将军的故事吗?”
毕娑点点头,他当然知道,王庭每一个少年郎都想成为赛桑耳将军那样的大英雄。
波罗留支看着他,目光悲悯。
“毕娑,赛桑耳将军是我的师兄……他并非死在世家的阴谋当中……他死在他的师尊刀下。”
毕娑瞪大了眼睛。
波罗留支抚摸着手中的刀。
“师兄自小在王寺修行,练习功法,同门师兄弟,他悟性最好,性情也最好,师兄弟们都很崇拜他。”
“十四岁时,师兄开始追随父兄,为王庭征战,初战就斩首敌颅。十八岁时,师兄率三千骑兵出葱岭,击败突厥汗国,歼敌八千,俘虏两万余人……他武艺高强,性情刚毅,什么都打不倒他……”
“师兄一生忠直,为王庭坚守边境,将东西商道彻底控制在王庭手中,克敌服远,英勇善战,王庭的旗帜飘扬在雪域大漠,大小邦国,闻风丧胆,有了他,东、西方的强盛王朝都不敢进犯王庭……”
“师兄视兵卒如子,深受部下爱戴,正直勇敢,淡泊名利,从不因军功自傲,平时生活起居,力求俭朴,成亲没几天就上了前线……”
“师兄常说,身为王庭儿郎,身为一个习武之人,自当为国效忠,保护平民百姓。”
说到这里,波罗留支浑浊的双眼盈满泪水。
“师尊说,师兄是练习功法最合适的人选,他的心性那么高洁,无论王室如何猜忌,世家怎么排挤,他心中都把王庭和百姓放在第一位,他天生是个英雄,绝不会走火入魔。”
“直到那年……师兄出去打仗,他母亲无意间得罪了太后和王室贵戚,竟然被太后下毒害死,太后怕事情败露,在奸臣的怂恿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买通盗匪杀害师兄的家人,嫁祸给世家,师兄的家人逃出城报信,都被杀了……等王知道时,太后已经铸成大错,世家冷眼旁观……最后,师兄一家人都死了……”
波罗留支苦笑。
“师兄打了一场大胜仗,带兵凯旋,要怎么和师兄说啊……”
“他为王庭鞠躬尽瘁,欢欢喜喜回来,我却要告诉他,师兄,你的家人全死了,你阿爹,你阿娘,你怀孕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你的兄弟姐妹……全都死了啊!死在奸臣和贵戚手里……”
波罗留支盯着自己发颤的手。
“后来,师兄回来了,王怕师兄发狂,更怕那些崇拜他的士兵会造反,只能掩盖罪证,包庇他的母亲……师兄什么都不知道,他以为他的家人死于横祸……世家故意把消息透露给他……”
赛桑耳疯了。
他提刀冲进王宫,一路上大开杀戒,王宫近卫是他的部下,既不是他的对手,也下不了手,可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滥杀无辜。
最后,赛桑耳的师尊带领王寺僧兵,围攻赛桑耳。
波罗留支那时候年纪还很小,偷偷混了进去。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雨夜。
王庭少年郎们最崇拜的大英雄,如一只困兽,和他的同门师兄弟厮杀,血肉横飞。
赛桑耳最终死在他师尊的刀下。
“翱翔天际的雄鹰,驰骋大漠的神狼,他没死在战场之上,没死在敌人刀下,他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啊!王庭近卫,师尊,他的师弟……中军出动了几百人,设下陷阱,还抓了他的一个远亲,只为了引诱他,围攻他……那一夜,王寺血流成河,我永远也忘不了……”
“赛桑耳死在我们手里……”
所有参与围剿赛桑耳的王寺僧人都无法忘却那一夜,他们意志消沉,纷纷出走,成了苦行僧。
从此,王室衰微,国势衰落,昙摩家几代君主成为世家的傀儡。
直到昙摩罗伽出世。
波罗留支紧紧攥住毕娑的肩膀。
“师兄不是被师尊杀死的……他在求死……”
赛桑耳临终前,扫视一圈,看着自己的同门,喃喃了一句,“对不起。”
师兄弟们跪在他的尸首前,泪流满面。
赛桑耳在最后一刻清醒了,他意识到自己狂性大发时杀了太多无辜之人,放弃抵抗,从容赴死。
师兄弟们宁愿他没有清醒,宁愿他真的疯了。
一个英雄,失去所有,毕生坚持的信念崩溃,最后还要清醒地去赴死,该是多么的痛苦。
波罗留支看着毕娑,面容扭曲。
“这么多年……只有罗伽最像他,罗伽偏偏是最适合练习这个功法的人……若是天意如此……你要好好看着他,忠于他,不要让他落到赛桑耳的境地……”
“假如真的有那一天……杀了他,让他解脱……”
……
一阵凉风吹来,毕娑从回忆中醒过神,立在阶前,打了个激灵。
不论罗伽选择哪条路,他永远不会对罗伽举起刀。
他知道,罗伽不会轻易放弃信念。
所以,他不怕罗伽破戒。
他就怕罗伽动情。
破戒不会动摇罗伽的心志,动情就不一样了。不动情,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他,动了情,他就有了软肋。可是他的身份和练习的功法,注定他不能有软肋和挂念。
波罗留支说过,有佛子之名的君主,只有罗伽一个。他自幼便隐忍克制,越是克制,将来爆发之时,越是浓烈磅礴。
他没有动过情,以为动情只是刹那悸动,殊不知,动了情,怎么可能不动欲?
动了欲,就会有种种求不得,种种怨憎会,种种生离死别……每一种,都可能导致罗伽失去理智。
罗伽想度文昭公主出家……其实已经是动了贪欲,他想让她留下来。
可是文昭公主不会留下来。
毕娑不想看到罗伽为此惆怅难过。
明知会失去,还要让他短暂地得到,何其残忍。
毕娑低头看着腰间的佩刀,长叹一口气,平复思绪,踏入浓稠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停电了,晚上才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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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珠
瑶英醒来的时候, 案边的蜡烛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石窟里一片浮动的黯淡烛光。
身上的不适已经消失,她坐起身, 腕上微凉, 低头一看,一串佛珠笼在她腕上, 清凉明润,似月华流淌。
这不是昙摩罗伽平时随身戴的持珠么?
第一次在沙丘见他的时候,他手上就戴着这串持珠。
怎么到她手上了?
瑶英有些诧异, 小心翼翼地取下持珠,拿帕子擦了擦,托在掌心里,下榻起身,绕出屏风。
昙摩罗伽背对着她坐在案前书写, 背影端正, 听她脚步声靠近, 抬眸细细端详她。
“可有不适?”
瑶英摇摇头,盘腿坐下,道:“没有不适, 不过脑袋还有点昏沉。”
昙摩罗伽嗯一声,“服了药会如此。”示意她抬起手腕, 为她诊脉。
瑶英递出手帕包着的持珠:“法师, 你的持珠。”
昙摩罗伽收回手指,继续书写,温和地道:“此珠名叫雪莲花, 佩戴冰沁肌肤,安神镇定,公主时常梦魇,可佩戴此珠。”
瑶英喔一声,刚才她好像真的没做噩梦,笑着道:“我记下了,回去让老齐帮我寻一串和这一样的……”
昙摩罗伽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扫她一眼。
瑶英被他看得愣住,和尚的意思是……要把这串持珠送给她吗?
这可是他从小戴到大的,如此贵重,送给她这个不信佛的人,好像有点暴殄天物……
她正要婉拒,昙摩罗伽道:“戴上。”
语气清淡,又有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瑶英想了想,心中暖流涌过,一笑,不再和他客气,低头笼上持珠。她手腕纤细,持珠绕了几圈才戴稳,佛珠颗颗温润,戴在手上,仿佛真的有心安气定的作用。
昙摩罗伽看着她一圈一圈笼上自己的持珠,挪开了视线,指指一碗汤药:“公主散过药了,再用一碗收敛的汤药。”
瑶英一口气喝了药,等着他写完脉案,问:“法师,我没什么不适,可以回去了吗?”
昙摩罗伽搁下笔,起身,袈裟拂过书案。
“随我来。”
瑶英忙起身跟上他,到了门口,巴米尔奉上两盏鎏金长柄提灯,昙摩罗伽接了,递了一盏灯给瑶英。
她提着灯,跟在他身后,夜色深沉,甬道前廊黑魆魆的,两人穿过静寂无声的夹道和长廊,爬上石阶,一级一级往上走,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级,石阶越来越陡。
昙摩罗伽走一会儿,停下来等着瑶英,夜风吹动他的袈裟,他立在石窟崖壁之间,垂眸看她,面容庄严,好像一尊从崖壁上的壁画里走出来的佛像。
瑶英气喘吁吁,紧紧跟着他。
静夜里飘来一阵阵旷远的钟声,两人总算爬到了一处高台上。昙摩罗伽停在一处佛塔前,合十跪拜,将手里的灯放进佛龛里。
他示意瑶英:“把灯放进去。”
瑶英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拜了几拜,把提灯供进佛龛,和他的提灯并排放在一起。
气氛肃穆,她不敢高声说话,回头,小声问:“法师在为我祈福?”
昙摩罗伽微微颔首,俯身,在佛龛前的蒲团上盘坐,闭目念诵经文。
瑶英退回他身边,和他一样坐下,双手合十,仰望佛龛里的神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