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我们一路逃到北戎牙帐,遇到几个汉人,他们是杨迁的义军细作,我听说海都阿陵回来了,把李仲虔交给他们,让他们先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避避风头……我用李仲虔的金锤,引开追兵……后来我遇到杨念乡……”
追兵实在太多了,他好几次死里逃生,庆幸自己没带上李仲虔,不然两人一个都逃不掉。不久前他遇上杨念乡,他们身怀密信,也在被北戎人追杀,大家同是汉人,绝境之中结伴奔逃,李玄贞渐渐获知杨念乡他们的身份,知道他们从中原返回,要去阿勒部见李瑶英,欣喜若狂,和他们同行。
李玄贞断断续续道出大半年来的遭遇,语气真诚。
瑶英却听得双眉紧皱。
李玄贞的这段话在她听来,简直匪夷所思。
从第一句话开始,她就听不懂了。
李仲虔怎么会和李玄贞结伴去伊州?
李玄贞又怎么会为李仲虔的安全以身涉险,引开追兵?
他抛下太子之位离开中原,不是为了朱绿芸吗?为什么不直接去找朱绿芸,一路和李仲虔同行?在找到朱绿芸后,还跟着李仲虔来王庭?
李玄贞的讲述,她听得清清楚楚,但她一句都不信。
她看着李玄贞,怀疑他是不是重伤发热烧糊涂了,“你为什么要帮我阿兄?”
李玄贞苦笑,凤眸直直地望着她,声音暗哑:“为了你,阿月。”
这一句道出,营帐里安静了一瞬。
瑶英眉头皱起。
李玄贞脸上难掩苦涩,“阿月,你不信我?”
瑶英沉默了很久,嘴角一翘:“太子殿下,假如换了你,你会信吗?”
他一直想置李仲虔于死地,为此默许魏明培养游侠刺客,怎么会为了保住李仲虔的性命冒险?
李玄贞浑身抽痛,嘴唇哆嗦:“阿月,我确实多次加害李仲虔……可我没对你说过谎……李仲虔身份暴露,北戎人肯定会抓住他威胁你,所以我得保下他。”
瑶英没说话。
李玄贞确实不是会撒谎哄骗她的人,他阴郁深沉,反复无常,好几次当着她的面加害李仲虔,下手毫不手软,但是他不会费这么大的力气来撒这种荒谬的谎言。
他不屑这么做。
“阿月……”
“别那么叫我,阿月早就死了。”
瑶英一口剪断李玄贞的话。
李玄贞满头是汗,身上抖得越来越厉害,牙齿咯咯响,“好……我不叫你……你别担心,李仲虔很安全,北戎牙帐在后方,我引开追兵后,他会和那几个细作一起绕路去高昌,然后去王庭,那条路线更安全……他现在说不定已经到高昌了……”
他望着瑶英,目光发直。
“阿月,你别怕,你不会再吃苦了……我带你回家……”
瑶英面无表情,试图从一团乱麻中分析李玄贞的哪些话最可信。
李仲虔真的脱险了?
他的每句话都像真的,合在一起,就成了胡言乱语。
万一他没有撒谎,她得赶紧给杨迁和尉迟达摩写信,请他们派兵接应李仲虔。
瑶英脸上神色变幻。
李玄贞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腾地一下坐起身,紧紧攥住她的手腕。
“你信我……”
瑶英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从旁边伸过来,两指轻轻一点,李玄贞一阵脱力,松开手,倒回毯子上。
他凤眸瞪大,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瑶英身边的昙摩罗伽。
“你是王庭的人……告诉你们的佛子,我知道北戎大军主力在哪里……我大魏可以出兵攻打北戎……”
他不顾身上裂开的伤口,再次挣扎着坐起来,和昙摩罗伽对视。
“条件是……王庭必须答应,立刻放文昭公主还乡。”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切万物,皆放光明”这一句引用自无量寿经的注解。
☆、结盟(修别字)
曙光透进毡帐, 帐外传来骏马的嘶鸣声。
李玄贞咬牙坐着,形容憔悴, 双颊深陷, 看着昙摩罗伽那张骇人的脸,眼神坚毅。
“把文昭公主还给我, 我就告诉你北戎主力在哪里。”
昙摩罗伽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淡淡地道:“文昭公主是王庭的客人,不是王庭的囚犯。”
瑶英回头看他。
昙摩罗伽也在看她, 碧眸微垂,对上她信赖亲昵的注视,神色淡然,接着说,“公主的去留, 由她自己决定。无论何时何地, 王庭不会以文昭公主来和魏国做任何交易。”
她要留, 便留下。要走,他派人护送她离开,哪怕他心中已经起了贪欲, 他没有任何理由、也不该让她留下。
留下的话,她必会遭到王庭信众唾骂。
瑶英唇角微微翘起, 朝昙摩罗伽眨了眨眼睛。
两人无声对望, 一个没有笑,但眼波流转,眉梢眼角隐隐焕发容光, 笑意浮动,情态妩媚,另一个眉眼沉静,面无表情,似乎心如止水,可是眼神却透出温和,二人中间有种只属于他们、别人无法融入其中的微妙关系。
李玄贞神色阴沉,唇边扬起一抹笑:“阁下是谁?阁下能代表王庭佛子?”
“我是王庭摄政王,可以代表佛子。”
昙摩罗伽道,抬眸瞥一眼李玄贞,反问,“太子能代表魏国?代表文昭公主?”
李玄贞表情微僵。
瑶英转头看他,眉头轻蹙,道:“李玄贞,大魏若能抓准时机攻打北戎、收复西域,对大魏来说是功在社稷、惠及子孙的伟业。你身为太子,应该知道其中的轻重利害,两国邦交,非同小可。”
李玄贞眉头紧锁,“你是魏国的文昭公主,你的安危不是小事,我不是在说笑。”
瑶英看着他的眼睛,一脸漠然。
“李玄贞,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被海都阿陵掳走,逃到王庭,得到佛子的庇护,这才能逃过一劫,王庭从来没有扣押过我,我想回乡,没人阻拦!阻拦我的是北戎!你和王庭提出这样的条件,莫名其妙!”
“你是魏国太子,你拿我来和佛子交易,李德会答应吗?朝廷会答应吗?”
“我若真成了交易,他日回到中原,以后的生死荣辱岂不是得由李德和你说了算?”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她语气冷淡,停了一下,“再有,我回不回乡,与你何干?”
李玄贞仿佛被狠狠抽了几巴掌似的,面色苍白,凤眸里波澜翻腾涌动。
他浑身轻颤,渐渐从找到她的狂热中冷静下来,万千情绪尽数敛尽眸底。
“和我有关系。”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瑶英,“不管你怎么想,不管你在不在意,七妹,你是我送去叶鲁部的,我要把你带回去。”
瑶英不为所动,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的事和你无关。”
她曾经觉得李玄贞是一个见义勇为的好人,一个善待百姓的好将领,所以真诚地对待他,希望他能理清仇恨和迁怒,最后得到的只有失望。李仲虔步步退让,别无所求,只想庸庸碌碌度过一生,他还是不肯放过李仲虔,而且手段下作,曾下过毒,她对他早就没了任何期待,只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
“我知道……”
李玄贞轻声喃喃,面颊抽搐了几下,自嘲一笑,看向昙摩罗伽,“我和舍妹说几句话,还请摄政王暂避。”
他强调一句:“事关魏国机密,请摄政王见谅。”
昙摩罗伽看一眼瑶英,瑶英想了想,朝他点点头,“若有事,我会叫将军。”
他嗯一声,起身离开。
待帐中只剩下李玄贞和瑶英两人独对,他再也支持不住,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下来,砰的一声,重重地往后倒在毡毯上,疼得眉心直跳。
瑶英立即问:“我阿兄伤得重不重?他现在的武艺恢复了没有?你和他分开的时候,确定他是安全的吗?”
李玄贞望着帐顶,半晌没吭声。
许久后,他闭上眼睛。
“七妹……我好疼啊……”
她心里眼里只有李仲虔,哪怕他是为救李仲虔受的伤、疼得快死了,她也不会心疼他。
他不想再听她一遍遍问李仲虔的安危。
瑶英眉间轻蹙,起身走到长案前,找出纸笔,一边写信,一边问:“太子想和我说什么?太子到底想不想和王庭结盟?”
李玄贞嘴角一勾,一面隐隐绞痛,一面又觉得这才像她,“从眼下的局势来说,我们想返回中原,必须穿过北戎的领地。从长远来说,北戎是大魏的劲敌,北戎一日日壮大,以后势必会威胁中原。我当然想和王庭结盟,削弱北戎。”
瑶英头也不抬,道:“那太子刚才为什么要提出那种荒谬的条件?太子要和王庭结盟,就该拿出诚意,而不是在获救以后质疑王庭扣押我。王庭离中原太远,完全可以不理会中原,太子若是真的心念西域百姓,想立不世之勋,以后还当谨言慎行。”
李玄贞一手撑着毡毯,艰难地爬起身,仰靠在小几上:“那不是荒谬的条件……我只是想试探一下王庭。”
瑶英没有抬头。
李玄贞看着她的发顶:“七妹……王庭佛子确实救了你,可他终究是他国君主,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他不肯放你走呢?”
如果各地流言是真,她这样的美人用尽心计手段去讨好那个和尚,万一和尚要她留下来侍奉他,她怎么脱身?李德巴不得交好王庭,假若王庭提出要求,李德会毫不犹豫地再次命她和亲。
在天竺的一些地方,寺庙里就有专门侍奉长老的年轻女子,据说除非长老厌倦,否则那些女子无法离开寺庙。
在来找瑶英的路上,只要一想到她为了活下去不顾自尊去勾引一个和尚,李玄贞心中愧疚难当,隐隐作痛。
那个和尚对她好不好?有没有……有没有逼她做那些事?
但是真的找到瑶英了,李玄贞压根不敢问起她过得好不好。
只有李仲虔才有资格关心她。
他提起那些事,就像在她的伤口撒盐,只会激怒她,让她觉得更加痛苦,更加屈辱。
所以,他一句也不问,他必须想到最坏的可能,在和王庭结盟之前,解决一切麻烦,让她离开时没有后顾之忧。
瑶英手中的书写的动作一停,“这就不劳太子忧心了,佛子慈悲为怀,正直高洁,非寻常人,佛子待我恩重如山。”
昙摩罗伽对她这么好,怎么会强留她?
李玄贞苦笑:“七妹,你不是男人,僧人也是男人,我比你更清楚男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