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瑶英皱了皱眉头。
在她心里,昙摩罗伽没有私欲,绝不会对她有任何超出同情、怜惜之外的感情。
她坐着出了一会儿神,没搭理李玄贞,写好给杨迁、谢青的信,放进小铜管里,交给帐外戍守的亲兵,道:“我写了一封信,你们拿去抄写,每隔三个时辰送出一封。”
北戎会射杀信鹰,只写一封不够稳妥。
亲兵应是。
瑶英回到毡帐,看着李玄贞,倒了碗水放在他面前,取出一张舆图,摊开。
“太子,佛子乃一国君主,心系万民,我和佛子之间的事不会影响两国的结盟,更和你无关。我现在以西军代表的身份和魏国太子商量与王庭结盟的事,太子如果继续纠缠我和佛子间的事,你我之间无话可谈。”
李玄贞抬眸看她,无奈地叹口气,“好,我不过问你的私事。”
瑶英问:“你知道北戎的主力在哪里?”
“我知道。离王庭越近,瓦罕可汗心中的顾虑越多,北戎贵族内部发生争执,认为他瞻前顾后,不敢和佛子正面对敌。”
李玄贞嘴角勾起,“在北戎军中,很多人改变信仰,偷偷供奉王庭佛子,我和李仲虔放出流言,煽动奴隶闹事,瓦罕可汗为了稳定军心,当众杀了一批信仰佛教的奴隶。”
他和李仲虔不是第一次在北戎军中闹事了,驾轻就熟,军中原本就流传佛子受佛法庇佑、战无不胜的传言,两人不过是添了一把火,流言越传越玄乎。
瓦罕可汗当机立断,以“妖言惑众”为名,当众射杀那些士兵,仍然不能阻止流言的传播。
此时,李玄贞和李仲虔发现,北戎内部有人推波助澜,流言才会无法遏制。
瑶英听到这里,眼帘抬起:“是海都阿陵,还是其他北戎贵族?”
李玄贞道:“是北戎贵族。”
瑶英心中明了。
瓦罕可汗和北戎贵族之间的矛盾一直存在,来自不同部落的贵族和贵族之间也有矛盾。
上次北戎内乱,海都阿陵没搅出什么水花,反倒是那些贵族差点立了一个新酋长,北戎险些四分五裂,矛盾激化,所以瓦罕可汗必须打败王庭以确立他的统治地位。贵族中的很多部族酋长大字不识一个,满脑子只有金银财宝牛羊土地,早就对稳重行事的瓦罕可汗心存不满,又目光短浅,会在这个时候拖后腿,不足为奇。
李玄贞接着说:“北戎军心不稳,为求稳妥,海都阿陵劝说瓦罕可汗改变路线,还说要去西方请援兵,瓦罕可汗的大军分成了大约六支队伍,每支队伍都由他的儿子领兵,他率领主力精锐扑向撒姆谷。”
撒姆谷?
瑶英对这个地名不陌生,苏丹古和毕娑提起过好几次撒姆谷,还派了一支斥候过去探查过。
撒姆谷的东面是高耸险峻的巍峨山脉,西面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草原,北面有两条滋养绿洲的大河蜿蜒而过,西北则是沙漠和内湖。总的来说,撒姆谷地形平坦广袤,东高西低,往东是层峦叠嶂的雪山,往西是沟壑纵横的峡谷。
假如瓦罕可汗抢先占领有利的地形,然后引诱王庭出兵,可以轻而易举将王庭大军困死在峡谷里,然后分兵攻打圣城。而王庭明知撒姆谷是龙潭虎穴,也不得不出兵,因为如果瓦罕可汗孤注一掷,穿过撒姆谷、和西方的部落国家联合,从西边攻打王庭,那王庭危矣,圣城更加危险。
对瓦罕可汗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很稳妥的选择,在世人眼中,苏丹古已死,他出其不意,稳操胜券。
不过他绝对想不到苏丹古还活着,而且王庭早已派出军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随机应变。
即使现在瓦罕可汗猜出王庭军队的动向,也没办法再改变策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别无选择。
瑶英沉吟了片刻,道:“北戎和王庭开战,东边领地的封锁肯定会松懈,正是我们的机会。李德想收复沙州、瓜州,但是他更想发兵攻打南楚,完成大一统,朝廷分不出太多兵力。”
她看着李玄贞。
“机不可失,西军已经秘密联合各州,相约起事,不过西军缺少补给,即使拿下城池也守不了太久,朝廷必须出兵截断北戎驻守草原的那支骑兵,沙州、瓜州才不会成为孤州。”
李玄贞双眼微眯,她不在中原,依然能准确道出中原的局势。
“你说得不错,我这几个月观察过西域诸州,各地百姓深受北戎压迫,民不聊生,百姓盼着东归,西军起事会得到很多人的响应,但是绿洲地形所限,没有一个部落能派出数万人的军队,西军可以攻下城池,一旦北戎掉头,城池还是得易主,西军需要朝廷做后盾……”
他看着舆图,“如果朝廷发兵呢?”
瑶英摇摇头:“海都阿陵了解中原局势,他必定早做安排,我怀疑南楚此时已经和大魏起了战事,朝廷绝不会为几支义军发兵,让自己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
她抬头,看着李玄贞。
“太子能调动凉州军吗?”
李玄贞和她对视。
“你怎么知道我能调动凉州军?”
瑶英淡淡地道:“能还是不能?”
李玄贞凝望她半晌,点点头:“我在来王庭的路上已经去信凉州,我可以调动凉州兵马……朝廷那边,我可以劝说李德改变主意。”
南楚那边可以交给杜思南,他在南楚埋下的桩子可以派上用场。
李玄贞话锋一转,“不过这样做,我需要冒很大的风险。”
瑶英想也不想地道:“太子会选择冒险,因为你对瓜州、沙州势在必得,而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西军、王庭都是你的盟友,错过这次机会,太子会后悔终生。”
书中的他直到驾崩的时候还心心念念想要收复失地。可惜书里的昙摩罗伽早逝,北戎很快壮大强盛,朝中大臣不想冒险,他又错失了几次良机,没能完成亲征的愿望。
她说话时,时不时抬手轻拂鬓边发丝,神色严肃。
李玄贞不由得想起从前因为恨她故意在她面前加害李仲虔的事,那时她看着他的眼神满是愤恨,她越愤恨,他竟越觉得快意。
现在想想,他恨的不是她,而是她谢满愿之女的身份。
他一时百感交集,笑了笑:“对,我选择冒险。凉州兵马此刻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很早以前他就隐约觉得,她了解他。
瑶英点点舆图,李玄贞做了这么多年的将军,深入西域这么久,不会一点野心都没有,她不奇怪他已经暗中调动凉州军了。
“王庭和北戎决战,牵制北戎的军队,西军趁机起事,太子领凉州兵拦截草原骑兵,从旁策应,若事情顺利,再合军偷袭北戎……一旦正式结盟,不得反悔,太子慎重决定。”
李玄贞坐起身,伸手,盖住舆图上她的手背。
“七妹,我答应结盟。”
瑶英眉峰蹙起,抽出自己的手,“李玄贞,还是别叫我七妹了,我不想有太子这样的兄长,太子也不想有我这个妹妹。”
李玄贞收回手,半天不吱声。
“好。”
瑶英收起舆图:“路途遥远,等太子伤势好转,必须即刻动身,快马加鞭,赶在大战结束前和凉州军汇合,否则结盟毫无意义,我会请求摄政王派精锐护送太子。”
她起身离开。
“李瑶英。”
身后传来李玄贞沙哑的呼唤。
瑶英脚步顿住,回头。
李玄贞凝望着她,凤眸像蒙上了一层阴翳:“刚才我说的那番话,绝无虚言。我确实为了救你来到王庭,我几次舍身救李仲虔,也是因为你。你应该明白,即使没有母仇,我和李仲虔也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现在我们都在域外之地,他一心想着找到你,暂时不会杀我,等到我们返回中原,他不会放过我,我也不会坐以待毙,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对李仲虔下杀手……”
只要他足够强大。
瑶英目光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光影浮动,李玄贞的一双瞳仁似墨笔勾勒,缓缓地道:“三年前,李仲虔出征,和你分开,一别就是天各一方,我和你分开也有两年多了……我以为你死了,后来知道你还活着,落到海都阿陵手里,我去伊州找你,得知你逃了出去,遇到王庭佛子……”
这期间的种种煎熬,悔恨,他不想再经历一回。
“现在我要去沙州,带兵收复失地,你留在王庭,等着和李仲虔团聚。”
他直直地看着瑶英。
“我命大,没那么轻易死,可我还是害怕会错失和你解释的机会,我不想和上次那样,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一别又是天翻地覆。所以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实情。”
“相信我,我是来救你的。”
“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我没办法放手。”
瑶英脸上没什么表情,放下毡帘,出去了。
李玄贞疲惫地倒回毯子上,疼得蜷缩成一团。
☆、抱(修别字)
瑶英站在营帐外, 吹了一会儿风。
夹杂着沙粒的风狠狠地拍打着旌旗,营帐里一片猎猎风声。
她叫来亲兵照顾李玄贞, 自己去大帐找昙摩罗伽和毕娑, 告诉他们瓦罕可汗的主力可能正在赶往撒姆谷。
两人听她说完,神色凝重。
“太子可信。”瑶英道, “不过也许太子看到的只是假象,实情如何,还需要斥候去确认。”
昙摩罗伽看着沙盘, 沉默不语。
毕娑不想打扰他沉思,带着瑶英走到角落里,摇摇头,小声说:“我们之前设想过瓦罕可汗会在哪里和我们决战,当时就猜到可能会是撒姆谷, 已经派斥候过去打探消息, 斥候回信说一切如常, 我就没有继续增派兵力。摄政王和我讨论过,瓦罕可汗如果连夜行军,可以抵达库山脚下, 在那里偷袭王庭,他们进可攻, 退可守, 而且完全不用担心饮水,对他们更有利。所以我们想赶在他们抵达库山前布置好前军、后军……”
“不过太子说瓦罕可汗和贵族矛盾重重,北戎各个部落之间纷争不断, 那瓦罕可汗的行军速度不会那么快,他的主力很可能真的藏在撒姆谷。”
毕娑擦了下额头,后怕不已:“幸好我们早做准备……不管北戎主力在哪里,我们可以马上应变。”
两人小声说话,那头昙摩罗伽沉吟了片刻,抬起头,扫一眼毕娑,目光在瑶英身上停了一停。
瑶英朝他笑了笑,退出大帐。
毕娑连忙上前,昙摩罗伽还看着毡帘的方向。
“摄政王?”毕娑叫了一声。
昙摩罗伽收回视线,两人商量几句,继续派出斥候,召集将领议事。
幕僚、将领陆续赶到,大帐里很快响起热烈的讨论声,气氛紧绷。
瑶英骑马去看望杨念乡他们,几人伤势沉重,却意志昂扬,迫不及待想和杨迁一起上战场夺回故土。
下午,她回到自己的营帐,亲兵告诉她李玄贞昏睡了一整天,期间军医来过,为他换药。
“太子殿下浑身都是伤,胳膊,腿,腰……全都是见骨的口子。军医说太子殿下这几天必须好好养伤,不宜挪动。”
亲兵的口气不无佩服,李玄贞坚韧不拔,次次作战身先士卒,赏罚分明,治军严谨,向来很得魏军士兵的爱戴。
正因为他像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因为初见时的他看似沉默冷峻,实则是个见义勇为的正直儿郎,所以她才会对他抱有期望。
如果一开始只把他当成一个书里的人物,她不会在一次次挫败后再去尝试。
因为当初付出了真心,后来也就失望得彻底。
瑶英嗯一声,掀帘进帐,里面弥漫着一股血腥和伤药混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