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青梅
“昙摩罗伽不过是个汉人奴隶所生之子罢了!胆敢扰乱军心者,杀无赦!”
海都阿陵横刀立马,扭头,喝道。
士兵们打了一个激灵,低下了头,不敢吱声。
……
火星迸溅,夜风滚烫。
圣城地势最高处,毕娑望着城外黑压压列队守住所有路口的北戎铁骑,眉头紧皱:“海都阿陵果然没有趁乱攻城,他的主力守在城外,等天一亮,他们就会攻城……现在圣城的城门堵不上了,我们只能突围。”
他们的这点兵力,突围等于送死。
但是不突围,等海都阿陵入城,所有人都得人头落地。
毕娑回头,朝昙摩罗伽抱拳,“末将带着人突围,假装抓住文昭公主,引开海都阿陵,让他拿赤玛和我交换,等他放松警惕时,我借机刺杀他!”
昙摩罗伽立在崖壁边,风吹袈裟上下翻飞,俯视脚下的王寺,摇了摇头。
“风险太大,海都阿陵的人马不会冒进,你率军出城,无异于以卵击石。”
毕娑握紧双拳,神情凝重。
那他们就只能等死吗?
昙摩罗伽负手而立,抬起头,遥望西边苍穹。
夜空被烈火染红,巨大的燃烧声、爆炸声、碎裂声、惨嚎声此起彼伏,一支支铁箭射向高空,落进市坊时,火球炸裂,带起燃烧的火苗,似火龙狂舞。
在他脚下,僧人们早已经指挥城中百姓躲进寺中,前些天西州兵以保护瑶英为由撤下城头,在王寺外围挖设了巨大的壕沟和隔火带,堵住长街,确保大火不会烧进王寺,还可以阻拦北戎联军。
半座城池在他们埋设的□□中炸成一片废墟,烈焰熊熊燃烧,烟雾弥漫,最先攻入城的部落兵被火海和崩塌的碎石吞噬,死伤惨重。
然而海都阿陵部没有折损一兵一将,他们守在城外,等着大火退去。
城门已破,诱敌失败,所有武器耗光,他们就是砧板上的肉,敌人的屠刀随时会落下来,将他们无情斩杀。
生死,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寺中百姓经过这么多天绝望的挣扎,早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他们和亲人朋友围坐在一起,紧紧挤成一团,在震天的燃烧巨响声中,小声吟唱歌谣,念诵佛号,和亲人诉说来世还要再做家人的诀别之语。
凄切哀恸的哭声充斥着整座王寺。
昙摩罗伽转身,望着山崖间陡峭的石阶,一道纤娜身影背对着他,在崖间奔忙。
瑶英一身戎装,头束丝绦,领着部曲指挥百姓躲藏。
王寺人头攒动,每一座佛殿、每一间石窟都藏满了人,大地颤动,烟雾弥漫,佛塔无言伫立,尖顶琉璃被火光照亮,悬铃玎玲。
闪耀的红彤火光中,瑶英抬起头,和昙摩罗伽凝视的目光对上,微微一笑。
漫天火光,烟熏火燎,她形容狼狈,累得满头是汗,脸上鼻尖几道黑印,却是颜如舜华。
昙摩罗伽走向瑶英,她拾级而上,几步登上山崖,指了指角落里静静耸立的佛塔。
“法师,你上次带我来过这里,带着我拜佛,为我祷祝。”
她含笑说,语气轻快。
一如那个灯火璀璨的夜晚,他发现自己有了贪嗔痴,在佛前斩断所有欲念。
她一无所知,手执提灯,笑着站在石阶上和他说话。
眼下,生死关头,危在旦夕,她眼波清亮,笑着和他说,法师,你带我来过这里。
她一直记得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霎时,相识以来的种种涌上心头,带着磅礴的气势,一下子全部灌入脑海,他沉溺其中,一点点沉沦。
昙摩罗伽凝望着瑶英,心里翻江倒海,浪涛涌动,沉默不语,许久后,抬起手,拂去她鼻尖的灰尘。
瑶英笑了笑,擦擦脸,从亲兵手里接过一盏灯,拉着他的袖子,和他一起走进佛塔。
围城以来,僧人全被昙摩罗伽派去照顾老弱妇孺,寺中很久没人打扫了,塔中黑魆魆的,空寂幽冷。
瑶英放下灯,跪坐在长案下,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
昙摩罗伽低头,帮她系好披风系带。
“法师。”瑶英精疲力竭,身子往后一仰,靠着昙摩罗伽的胳膊,想起刚才那些抱着一起痛哭流涕的百姓,“你信生死轮回,假如真有来世,你想做什么?”
“还当和尚吗?”
俏皮也掩不住声音里浓浓的倦意。
昙摩罗伽垂眸看她,抬手,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休息,僧袍袖摆笼在她身上:“公主呢?”
瑶英想了想,认真地说:“还是当个人罢。”
昙摩罗伽微怔,深秀的眉眼间漾起一丝浅浅的笑。
那他也当个人罢。
“你还想认识我吗?”瑶英掩唇打了个哈欠,问。
昙摩罗伽搂着她,低头,亲了亲她发顶。
“想。”
瑶英往他怀里缩了缩,合上眼睛,快要睡着时,呢喃了一句:“我也想。”
昙摩罗伽收紧双臂抱紧她。
来世太远了,这一世,他不会再放手。
烛火摇曳,两人静静依偎。
佛塔外,烈火狂卷,燃烧过后的灰尘和雪花静静地飘洒下来,半边天空彤红如火。
……
轰隆的爆炸声渐渐平息下来,火舌如浪涛,腾起的黑烟笼罩了整座圣城,天色昏暗,天地之间唯有焦黑的浓烟,迟迟不见一丝天光。
圣城内,街角巷道,大火继续燃烧,市坊、民居、王宫全都夷为平地,碎石砖瓦遍地都是,底下是一具具焦臭的尸首。
北戎联军在海都阿陵的带领下围住城门,铁骑密密麻麻,凶悍肃杀。
受伤的部落兵一边清理道路,一边咒骂王庭人阴险狡诈,又大骂海都阿陵狡猾,明知有诈还让他们来送死,当有刺啦啦的燃烧声响起时,所有人登时色变,尖叫着四处逃窜。
海都阿陵双眼微眯,举起长刀:“困兽之斗,不过如此。今天,就是佛子的死期!为瓦罕可汗报仇雪恨!”
部下们拔刀狂吼。
一阵阵狂怒的吼声冲向云霄,仿佛能掀翻天地。
高耸的崖壁上,众人听着城外传来的怒吼声,忍着疲惫和饥饿,爬起身,等待残忍的敌军冲上来。
缘觉站在佛塔外,小声道:“王,公主……天快亮了,海都阿陵要攻城了。”
里面没有声响,他往里走了几步,嘴巴张开,还没出声,昙摩罗伽从幽暗中走出,面容沉静,气势庄严,朝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缘觉连忙闭上嘴巴,跟在他身后走出佛塔。
昙摩罗伽抬眸看一眼天色,轻声道:“她睡着了,一时半刻不会醒,你留在这里守着她。”
“是。”
“如果出了意外,带着她从西边走。”
缘觉眼皮跳了跳,抬起头,呆呆地道:“是。”
昙摩罗伽回眸,深深地看了熟睡的瑶英几眼,转身离开,立在山崖上,接过毕娑递来的漆黑牛角弓,拉开弓弦,肩背紧绷,一箭射出。
这一箭气势雄浑,铁箭迅如电光,鸣啸着破开浓烟,飞向高空。
箭矢撕裂黑烟,露出一角天穹,一丝天光倾洒而下。
城外的海都阿陵抬起头,看着浓烟中若隐若现的箭矢,眉头紧皱。
四野黑烟弥漫,安静得诡异,唯有马嘶和燃烧声。
忽地,一阵若有若无的、如急雨似的嗡鸣声从风中飘了过来。
海都阿陵蓦地瞪大眼睛,脸上掠过一道不敢相信的骇然,勒马回头。
嗡鸣声停了下来,随即,一道道让人心惊胆寒的破空之声响起,弥漫的黑烟里隐隐有寒光闪烁,似夏夜碧空中恒河沙数的繁星,紧接着,寒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近,如流星坠落,罩向毫无防备的联军铁骑。
密密麻麻的箭矢遮天蔽日。
海都阿陵冷汗淋漓,猛地一提缰绳,拨马转身,身体后仰,大吼:“举盾!侧卧!”
他的声音罕见地在颤抖。
与此同时,数万支铁箭平地飞起,借着黑烟的遮掩,在空中织出一张巨大的黑网,覆盖了整个战场,齐齐落下,带着凌厉的去势,狠狠穿透北戎联军士兵的身体。
惨叫声四起。
箭雨纷纷落下,一波接着一波,汹涌而来,势不可挡。
部落兵装备不如北戎铁骑,加上经过昨夜激战,圣城已经被攻破,很多人掉以轻心,根本没带盾牌,看到箭矢落下,他们惊骇欲绝,抱头鼠窜,铁箭落下,直接穿胸而过,将他们狠狠地钉在雪地上。
北戎士兵惊惶地大叫:“佛子的弓|弩阵!佛子的弓|弩阵!”
当年瓦罕可汗几次攻城失败,死在弓|弩车下的北戎士兵数不胜数,北戎人人都知道,佛子改进过的弓|弩阵威力无比,专门克制北戎铁骑!
海都阿陵双目圆瞪,攥紧了刀柄:不可能!他们在攻城之时,首要目标就是毁坏圣城上的弓|弩车,圣城的弓|弩车一架都不剩了,连城墙都塌了一半,守城的士兵也早就没了踪影,哪来的弓|弩阵!
滚滚浓烟里阵阵尖啸,又是一轮箭雨,铁箭在高空中划过一道道黑线,哗啦啦落下,射穿士兵的铠甲,射破木制的圆盾,射中马匹,战马痛苦地嘶鸣,受惊狂奔,将马背上骑士狠狠甩落,战阵瞬间被打乱,士兵们互相踩踏,人仰马翻。
海都阿陵躲开一支凌空扑来的铁箭,望向远方,浑身一震。
天还没亮,四野暗沉,大地抖动,四面八方有沉重整齐的马蹄声靠近过来,一条条由无数道凶悍身影组成的黑线此起彼落,像一头头嗜血的凶猛巨兽,带着撕碎一切的霸道气势,如潮水般从不同方向狂奔而来。
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人潮。
他们肤色各异,面孔各异,有的军容整齐,有的埋头往前冲杀,有的身着黑色玄甲,有的穿银色亮甲,有的披头散发,一身兽皮袄,有的穿厚重的铠甲,有的就是一群牧民,拿刀的,拿铁锤的,拿长|枪的,人人都带了弯弓,一边奔驰,一边骑射。
一面面代表不同部落的旗帜迎风招展。
在他们身后,连绵的山峰上,一架架弓|弩车密密麻麻地挤满平坦的山坡,箭如蝗雨。
“为了佛子,杀!”
“杀!”
“杀!”
他们喊着昙摩罗伽的名号,齐声怒吼,声如山呼海啸,浩浩荡荡,令人胆寒的杀气充斥在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