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他静静地拥着她,任她在自己怀中落泪,终于,等她慢慢停了抽噎,方松开她,抬手为她擦拭面颊上的泪痕,柔声问道:“你好些了吗?”
菩珠的情绪终于彻底地安定了下来,点头,这时终于想到自己此刻的模样,必污秽狼狈,全都叫他看了去。不禁低头,不敢再看他。
李玄度笑了。知她爱美,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又看了眼她隆起的小腹,低声道:“此地不可久留,我先带你回。”说着将她抱了起来,朝外快步走去。
他寻到一辆被逃难人弃在路上的空车,套上马匹,载着她,带了受伤的费万,取小道往郡城赶,遇到了后来追随他出来方赶到这里的一队随从。
他们还带着一个俘虏。
那俘虏便是沈旸的亲信。
队正向他报告,昨日遇此人与十几名东狄武士同行,双方交战,杀了东狄人后,绑来交他处置。
那人没想到他竟也来了此地,愣怔过后,自知再无活路,索性也不求饶,闭目,做出一副悍然赴死之状。
李玄度盯了那人片刻,唤费万上前,吩咐了一声。
费万咬牙拔出匕首,上去手起刀落,伴着那人发出的一声惨叫,将一只耳朵割了下来,掷在地上。
李玄度命人释开缚索,冷冷地道:“你家主当日救过我手下人一命,今日我便还他一命,饶你不死。但你惊我爱妻,令她险些蒙难,割你一耳,权当教训。回去告诉你的主人,玩火者自焚,弄权者,必将自噬!叫他好自为之!”
菩珠坐在车中,从窗里望着那人捂住流血的耳仓皇逃去的背影,闭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三天后,她被李玄度带入了郡城。入城时,见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从河西各地逃难涌入的难民。
李玄度将她安置在一处守卫森严的清净住所,第一件事,便是叫郎中来替她检查身体。当得知她除了血气不足,有些皮外伤外,别无大碍,胎儿也很是稳妥。他松了口气,待她沐浴过后,亲手替她双足上药。
她的双足伤痕累累,足底还有脚后跟的部位,新伤覆着旧伤。
过去这么多天了,两只原本泛着嫩粉红色的脚趾盖上都还残留着淤青的痕迹,可见当日,她双脚的磨损程度。
菩珠靠在床头,见他抱着自己的脚放在他膝上,低头仔细上药,动作轻柔,眉头紧皱,目光充满了疼惜之色,心里不禁悄悄涌出甜蜜之感,缩了缩脚趾,轻声说:“已经不痛了!”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捧起她的一只玉足,吻了吻光着的脚背。
菩珠脸顿时热了,见他亲完一只,似还想要再亲自己的另只脚,慌忙将那脚从他膝上缩了回来,用裙裾盖住,不让他再亲。
他要掀,她不让,手死死地攥住裙边。
他仿佛有些不满,停了下来,抬眸看她,忽然冲她微微挑了挑眉。
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握住了她还放在外的那只方已被他亲过一次的脚。
这一回,她只能红着脸,眼睁睁地看着他俯首在她那只足背上再次印下了一吻,这才放开,神色转肃,扶她躺在枕上,让她休息养伤,说他有事先去,不能再留这里陪她了。
菩珠知他何事。
涌入郡城的流民越来越多,琵琶峡口军情紧张,前方吃紧,而援军还未到达,局面异常严峻。
她立刻说:“你去吧,我有人陪。”她指了指自己那已隆得老高的小腹。
李玄度笑了,点头,转身待要走,又停下,靠了回来,手掌贴到她的小腹上,小心翼翼地摸了一摸,俯首对着她的肚皮低低地说:“乖乖再替阿爹陪她,等你出来了,阿爹奖赏你。”说完这才迈步,匆匆而去。
第1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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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洪数日前在琵琶峡口指挥守关之时,身中流箭受伤, 此刻身缠伤带, 脸色苍白, 正等着李玄度,见他现身, 说粮官方才再次来报, 城中粮储告急, 而流民越来越多。今还能设几处粥点施粥,勉强发放, 再过些日, 待留给流民的粮储耗尽,到时琵琶峡口便是能够继续坚守,后方恐怕也要大乱。
他说话之时, 虽极力克制情绪,但忧心却是掩饰不住。
李玄度起先没说话,只踱步到了东窗之前,望着靖关方向, 沉吟了片刻,忽回头道:“杨都尉可想过夺下靖关?”
杨洪一愣。
若夺了靖关, 便可让那些流民暂入邻郡,不但可缓解郡城人满为患的态势, 更重要的是,可借近郡粮草暂用,解决后顾之忧,自然最好不过。
但是靖关却是皇帝亲口下令关闭的。若是强攻,和造反有何区别?
他此前从未想过还有如此的可能,此刻听到这话从秦王口中说出,惊骇过后,沉默了下去,犹豫不决。
“殿下……兹事体大,下官不敢擅自做主……”
李玄度道:“金城汤池,非粟不守。援军路途遥远,非朝夕能至。流民缺食,尚可一日一粥勉强果腹,若守军粮尽,都尉难道叫他们空腹守城?非常之事,便以非常手段处之!此事我来,我亲自去攻靖关。日后朝廷问责,亦由我来担罪!”
秦王说这话时,目光炯炯,语气中的果决之意,如剑出鞘。
杨洪心一横,咬牙道:“殿下乃千金之躯,怎能冒如此之险!下官领兵去攻!河西守战,请殿下代下官把着!”
李玄度微笑道:“杨都尉不必与我争了,你受伤不轻,如何攻城?且你在河西多年,比我擅守。那边琵琶峡口,还是劳杨都尉你亲自把着,有你坐镇,将士心安。这边靖关,我来!”
将士早就对皇帝当日的闭关之举十分不满,便是心怀愤恨者也是不计其数,当日险些哗变,根源亦是在此,此刻听到秦王竟要亲自领兵去攻靖关,虽明知攻关艰难,九死一生,但秦王既不惧,众人自是血热,纷纷要求随战。
靖关易守难攻,城楼高耸,地势如同天堑,一向被视为西向通往内郡最后、亦是最为牢固的一道关卡。
强攻,便意味牺牲。
李玄度不敢轻视,组织选拔敢死之众,详细制定攻打计划,以将伤亡减到最轻,一夜忙碌,直到天光破晓,方回到了她住的地方。
他望着门窗,脚步渐缓,最后停步在了廊阶之下,踟蹰不前。
才将她接回,抚定她心,这边转身,自己便就要去强攻靖关。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和她开口,正踌躇间,忽听那门轻轻“吱呀”一声,抬眼,见她竟出现了门槛之后。
他一夜未归,虽派人回来传了消息,让她不必等他,自管安歇,但想到河西之局,又如何睡得着?睡睡醒醒,胡乱合眼了半夜,大清早便就醒了,想出来到院中透口气,不料李玄度竟就立在阶下,见晨曦黯淡,他身影凝停,一怔,脸上随即露出笑,正要迈步出来迎他,李玄度已是几步迈上台阶,到了她的面前,握住她臂。
“怎如此早便醒了?脚还没好,还下了地?”
他将她抱起,送了进去,放回到床上。
菩珠笑道:“昨日白天睡了好久,又睡了一晚,不困。脚也差不多了,走这么几步,还是能行的。”
她说着话,借着窗外透入的朦胧晨曦,看着他,见他不语,只伸手过来,默默地替自己轻轻揉着因怀孕而变得微肿的小腿,微微歪着脑袋,看了他片刻。
“你有事?”
李玄度下意识地摇头,才摇了一下,又停住,和她对望了片刻,终于把强攻靖关的决定说了出来。
“姝姝,姑母与都护府的援军,照我估计,最快也还需半月方能到,这边若无新的粮草入库,恐怕支撑不了这么久。此事本也不用我去,但杨洪受伤,实不能胜任,而攻靖关,形同作乱,我若不亲自去,将士恐怀有顾虑,不能决勇。如此攻城之战,若是士气不足,想要拿下,恐怕无望,徒牺牲将士性命而已,何况靖关险峻,乃帝国第一西关……”
菩珠慢慢地坐直身子,脸上笑容也渐渐消失。
他停了下来,凝视着她,慢慢的握住了她的手,和她手指交握,紧紧相缠。
“姝姝,你莫为我担心……”
他一顿,忽然笑了,语气也变得轻松了起来。
“你不是说,我在你那梦中后来做了皇帝吗?原本我还不信,如今是越看越像了。你想,攻靖关,便是反了朝廷,往后,便是我不想,杨洪和河西那些跟着我去攻城的将士,怕也不会答应……”
菩珠忽然爬了起来,膝跪到他腿上,伸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肩背,脸靠在他的肩上。
他停了下来,任她如此抱着自己,慢慢地,也伸出手,回抱住她变得日益臃肿的腰身。
两人默默相互抱了片刻,菩珠终于松开他,笑道:“你何时动身?”
他说:“士已点选完毕,事不宜迟,明日便就动身。”
菩珠凝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好。你早日胜归,我和孩儿等你回来!”
……
守卫靖关的守将名马翼,出身世家,原本头衔是四品明威将军,当日李承煜下令闭关之后,转头便将他擢为了三品的昭勇将军。须知若无实打实的功劳,或有过硬家世为靠,武将想从四品跨入三品大员之列,就算称不上难如登天,亦绝非容易之事。而今凭空便就跳过从三品,直接变成三品大将,他感恩戴德,自己分析河西局面,料杨洪应当坚持不了多久,能守到今日仍保有琵琶峡口,没叫东狄人攻到靖关之下,也是暗暗佩服。
但佩服归佩服,对杨洪,他向来看不起其出身,更不可能违抗皇帝之命。自河西之战爆发后,令部下严防死守,每日警戒,并准备足够的火油、滚木等守城战资,为的,就是防备东狄人打到靖关发动攻击。
今日早五更,他尚在睡梦里,忽闻战报,斥候探得有支兵马正往靖关发来,且似携有云梯等攻城战具,起先以为是河西彻底被破,东狄人打来了,待听闻是河西军,不禁震惊于杨洪的胆大,又得报,竟是秦王李玄度领兵,他亲自来攻,顿时惊慌不已,慌忙召人商议对策。
京都里的皇帝与占了东都的沈旸正在作战,北疆亦起战事,这些消息,他不是不知道。如今秦王李玄度亲自来攻靖关,他心里没有半点犹疑,也不可能,但最后,还是被一个心腹的一句话给说得下了决心。
那心腹道:“沈旸若胜,占了京都,将军你投诚,保今日地位不难,日后说不定,还能更进一层。但今日,将军若降秦王,莫说皇帝陛下未必败,即便日后当真败了,天下为秦王所得,将军你三两个月紧闭关门,坐视河西苦战,致令军民伤亡惨重,秦王或将饶将军性命,但往后将军想保荣华富贵,绝无可能!”
一番话将马翼说得心惊肉跳,彻底打消投降之念,只下了死令,命手下五千兵马全力以赴,死守关门,更是将计划用来对付东狄人的火油滚木亦尽数搬运上了城墙,阻止河西军攻城。
李玄度领兵奔至靖关铁门之外,令两千勇士列阵,待命于箭程之外,派一大嗓士兵先行出阵喊话,令马翼出来对话。对方半晌不肯露脸。他遥望城头,见戒备森严,刀枪剑戟,灿若霜雪,城墙墙垛之间,更是隐隐露出道道滚木,知今日必是要血战攻城,乃命鼙鼓出列,准备怒鼓发令,自己一马当先,取了大弓,正待瞄准那杆高高插于城楼正中间的马字旗,将它射断,忽这时,见城关的对面,从那墙内,竟率先出现了一杆铁箭,凌空而出,亦朝那旗杆激射而来,不偏不倚,正中旗杆。
那箭的力道,猛悍无比,不但彻底洞穿了旗杆,暴击之下,余力惊人,击得木屑纷飞,风过,旗杆的上半截在空中仿佛醉了酒似地晃了几下,最后在城头士兵发出的惊呼声中,拦腰而断,带着将旗,从城头跌落,掉在城门之下。
将帅之旗,如将帅之首,不但是威严的象征,往往更被视为战况的吉凶预兆。战事之中,定会有专门一队士兵保护旗帜不倒。
而今日,秦王尚未开始攻城,这边城头上的旗便就被利箭射断了。
马翼方才只是心虚,不敢登上城头和李玄度对话而已,人就在旗杆近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旗帜竟被来自城内不知何人所发的利箭给射断,咔喇喇地掉下城头,骇异过后,更是大怒,转头察看,见对面城关通出去马道之上竟来了一队人马,当先那人身材魁伟,气势过人,带着身后约千余的骑兵步卒,正朝这边驰来。
他大惊,一时不知对方是和来头,飞身扑到了城墙头上,探身朝外望去,见对方头戴兜鍪,身披战甲,龙威燕颔,气势过人,只觉面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正盯着,听他突高声喝道:“马翼!此关门乃当年太祖为防御敌寇而修,今日你却用来残害河西同袍,国贼亦不过如此!再不启门,人人得而诛之!”
那人声若绽雷,中气十足,更是正气浩荡,随风传送,声入关门上下每一个人的耳中。
众人为之一震,不禁纷纷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
“姜毅!”
马翼终于认出来人,大惊失色,失声喊道。
姜毅纵马如流星掣电,转眼到了城关之前,勒马停在距离关门数十丈外的正前方。
“河西以区区数万之兵,正苦战十万东狄贼寇。你身为战将,唇亡齿寒难道不知?河西若失,下一个便轮到靖关!你还不速速开门!将功折过,今后或尚有活路可走!”
战神大将军姜毅之名,这些边郡将士,何人不曾听闻?这些年虽如星辰般陨落,再不曾光耀李朝的天空,但旧日威名却是不减。
众人见这汉子原来竟就是传闻中那一夜白头的姜毅,城上城下顿时一阵骚动,一时也顾不得关门之外如何了,纷纷睁大眼睛眺望,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马翼万没想到,多年未再有消息的姜毅今日竟如神兵天降,压下心中慌乱,勉强提气,厉声喝道:“姜毅!我若未记错,你如今不过一区区马场牧监令!凭何来此发号施令?本将提醒你一句,倘若你再不走,休怪我翻脸!”
姜毅大笑数声:“马翼,瞧见你脚下铁门左侧三尺之处的一处凹痕吗,那是当年我战东狄人于河西时,在此城关门下,以蛇矛插入东狄王胸将他钉在城门所留之印痕!”
他陡然收笑,目光转为凌厉,扫射过立于马翼上下左右的诸多将士。
“尔等脚下立足之寸土,皆染有我姜毅与当年战死同袍所流之血!今日东狄骑兵再次来犯,尔等不战也就罢了——”
他望了眼架设在关楼之上的战具。
“竟要将手上滚木火油倾向对面正奋力抵御的同袍!我问一声,尔等是我李朝之人?我姜毅,有无资格来此与尔等讲话?”
每一个被他目光扫射过的士兵,皆觉自己似被他那双眼睛扫过,见他神威逼人,浩气英风,不自觉皆是羞惭。
几名原本奉命已是抬起滚木架在城头的士兵,慢慢放下,垂手而立。
马翼嘶声力竭:“我有陛下之令!姜毅,你胆敢违抗陛下之命,公然造反不成?”
姜毅道:“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君王以私欲治天下,臣民可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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