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李玄度笑而不语,待皇帝笑完,道:“臣弟入京忽忽已有三月,亲历太皇太后千秋大寿之荣光,如今又蒙陛下赐婚,诸事毕,若还留在京都,恐怕于制不合,万一引来弹劾……”
未等李玄度说完,皇帝便摆手道:“朕留你,正要与你说此事。朕特许四弟你留在京中,不必立刻回去。一来,皇兄望你代朕多行孝道,以慰太皇太后之心,二来……”
皇帝望向他:“再两月,应当是你外祖老阙王的寿日。你不必急着走,且留下,朕到时封你为贺寿使臣,你代朕携新婚王妃一道去往阙国贺寿。”
李玄度口称遵旨,从座上起身,再次拜谢。
皇帝笑道:“老阙王从前助力我朝立下过大功,这些年亦是忠心耿耿,年年朝贡。如今恰亦逢大寿,朕无法成行,派四弟代朕前去贺寿,再合适不过。此为朕的一番心意。”
“对了,下月便是秋狩,四弟你莫偷懒,当打头阵。待秋狩毕,四弟你便携王妃去往阙国贺寿。”皇帝又道。
李玄度恭敬应是。君臣再叙话几句,他退了出来,去往文武百官所在的殿阁。
这一夜待全部礼毕,他回到王府,已过亥时。
夜已深,他的那位新婚王妃尚未休息,还在寝堂里等他。大约知道他不喜她靠近,命他用惯的骆保服侍他沐浴更衣。
时令九月了,前半夜,秋热却依然叫人难耐。
李玄度在山中道观中习惯大开窗户纳入凉风。城内本就少风,寝堂里更是廊回室深,帐幔重重,从新婚的第一夜起,李玄度便感到自己犹如躺在一只密不透风的箱中。今夜更是如此。但枕畔的新婚王妃却显然没有他这样的困扰。和昨夜一样,躺下去不久,她便睡了过去。
他听着她发出的细细的若不可闻的呼吸之声,脑海里浮现出今夜太子投向自己的那一望,想这段充满阴谋和荒唐的赐婚,想他这个醉心权势庸俗无比的小妻子,心中郁热更甚。
连她沉沉入睡的呼吸,听起来于他都是一种折磨。
昏暗的屋角,钟漏的辰标无声无息,渐渐地上浮。
下半夜,李玄度从浅眠的梦中醒了过来。
他再一次地梦见了他已死去多年的长兄太子李玄信。他血淋淋的样子,悲伤歉疚却残忍的目光,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诅咒。
李玄度在黑暗中闭目,感到心脏跳得厉害,几乎就要撞破胸膛。汗水更是涔涔,从他的额头不断地沁浮出来。
那一年他十六岁,还是那个走马踏花的天之骄子,也是如此一个草深鹿肥的秋狩之季,他请到了皇命,带着一队护卫离京去往北方,要到阙国去为他的外祖贺寿。
在他离京的第二天,那一夜,宿于沿途驿置,他的长兄太子李玄信忽追了上来,送来寿礼,道他前些日太过忙碌,疏忽了此事,十分自责,特意亲自送来,让他代呈阙王,以表他对阙王的尊崇之心。
长兄太子对外祖如此尊敬,这令少年的他十分欣喜,亦是骄傲。太子亦带来了酒菜,道要替他补践行。
那时候他一腔豪气,可吞云梦,酒量更是千杯不醉。在他从小信任和敬重的长兄太子面前,他没有任何的怀疑,喝得竟然醉了过去。
那几杯酒,是他这一生所饮过的最为昂贵的酒。
为此,他付出了命运撕裂的代价。
第二天,当他从头痛欲裂中醒来睁眼,看到的是昭狱士兵那模模糊糊的身影。
他随身携的一枚秘钥不见了。
昨夜,秘钥开启了一个用铁汁浇筑的千机匣,有人取走了存在匣中的他的印信。印信到了他一名副将的手中。
这一切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北衙鹰扬卫放行了梁敬宗的叛军,叛军直驱入了皇宫,他也在一夜之间沦为了逆子和叛臣。
李玄度说不清楚,逆子和叛臣,这两个身份,到底哪一个于他才是真正的痛苦。
在被囚禁两年之后,那日,他获悉他终于脱罪,可以离开那座四面高墙的无忧宫了。而代价,则是父皇驾崩。
那一刻,他跪地痛哭,几欲呕血,为自己永远地失去了宠爱他的父皇,也为自己这如同长兄太子所言那般,受了诅咒的命运。
李玄度感到心口阵阵发烧,皮肤下若有针刺,再也无法忍受这帐中闷热的煎熬。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掀被,正要下床出去透口气,忽然这时,睡在他里侧的女子发出一声含含糊糊的咕哝,翻了个身,竟又朝他滚了过来,随即伸出手,仿佛寻找什么似的摸了几下,很快摸到他的腰身,立刻搂住了,她的身子跟着也贴了过来,还将脸埋在他的胸前。
李玄度僵了一下。
昨夜也是如此。天快亮时,他被她翻身过来搂住了。当时拿开她的手后,他索性直接下去,把床留给了她,让她一个人睡个够。
他以为昨夜只是凑巧。没想到她睡相如此之差,今夜竟又翻身出来,肆无忌惮地贴着自己。
她如此靠来,难免令他想起前夜在放鹰台发生的那一幕。
自然了,过后想起来,对当时发生的事,他全是厌恶和懊悔。
既厌恶她利欲熏心对自己玩弄心机,更是自厌,为自己当时竟失控至此地步。
幸而,理智在最后一刻阻止了他想借机放纵的念头。
在他说出那句无情的话,再次提醒她时,她无力地松开了原本紧紧搂着他的胳膊,那一副歪躺在地、衣衫不整、无助而可怜的模样,非但不能引出他半分的同情,反而令他感到几分带了恶意的犹如报复得逞似的快感。
为了做太子妃,她处心积虑,不停算计,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了出来,眼看事就要成,最后竟功亏一篑,变成了自己的王妃。
虽然他很不幸,被迫纳了如此一位王妃,但和自己的不幸相比,当知道他无意争夺皇位,不可能让她做什么皇后之后,在这段夫妇关系里,她遭的打击和感受到的绝望,应当远甚于他。
他暗暗等着她伤心委顿,一蹶不振,没想到才一夜过后,她竟若无其事地领着太医来向自己示好道歉,还摆出大彻大悟的态度,一副往后想要安心和他好好过日子的模样。
老实说,看到她竟这么快就从打击中恢复过来,若无其事地面对自己,惊讶之余,他甚至有几分佩服。
李玄度当然不会相信,一个人长久以来的想法,能这么快就发生变化。
他的直觉告诉他,在他这个王妃的脑袋里,一定又在另外打什么主意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执念,会让一个人为了追求权势,变得如此面目全非,甚至可憎?
她不过只是一个碧玉之年的小女郎而已。
李玄度一想到她勃勃的可笑野心,想到那夜鹰台之上,最后时刻她竟从自己肩背上无力松脱垂落的双臂,心中的厌怒之感便又冒了出来,人也变得愈发燥热难忍。
便是需要女子的纾解,他也瞧不上他的这个王妃。这种厌感在此刻,当她再次贴着自己的时候,再次涌了出来。
夜色中他咬牙,一把拿住了她搂着自己的臂,正要起开,忽觉她又往自己怀中钻了钻,这回贴得更紧了,口中亦再次嘟囔了一声。
虽然声音还是含含糊糊,但这一回他听清楚了。
她叫了一声“阿姆”,声音轻轻柔柔,带了几分撒娇求怜的感觉,随即安静下来,继续呼呼大睡。
李玄度的心中升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停在她臂上的手也顿住了。片刻之后,指上似有某种触感在黑暗中幽幽而来。腻滑而软凉。
她贴过来的身子亦是如此。
黑暗中,李玄度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他闭了闭目,小心地将那只柔弱无骨的胳膊从自己的身上拿开,放回在了它该在的地方。
第47章
今日大早, 卯时末刻,菩珠就要随姜氏出发去往安国寺礼佛。为了赶上时辰,算上梳洗、穿衣, 外加抵达蓬莱宫在路上要花的时间, 她得卯时便起身。
她怕自己睡过了头, 昨晚吩咐婢女到点敲门。
一早,叩门声如约而至, 而这时窗外天方蒙蒙亮。幼年起吃过的那些苦太过深重, 以至于犹如被打上钢印, 前世那长达十年的富贵生涯也始终未能让她获得发自内心的安全感。半梦半醒中,她仿佛仍身处河西, 朦朦胧胧想到这么早就要起身去驿舍干活了, 只觉痛苦万分, 还想睡,可是她不起来, 阿姆要做的活的就更多。
到底哪一天她才能和阿姆一起过上稳稳当当富贵荣华的日子……
“阿姆。”
她在梦里叹气, 含含糊糊地叫她,习惯性地往她怀里蹭了蹭脸……
等一下,好像有点不对。
阿姆的胸脯又暖又软的, 现在这个……暖是暖,怎么硬邦邦的?
耳边又传来几下叩门之声。
菩珠一顿,彻底醒了,猛地睁眼, 发现自己搂着李玄度,正在往他怀里钻。
这就够羞耻了, 更羞耻的是,他竟然醒着!
透入帐内的晨光十分黯淡, 但足够叫人视物了。菩珠见他盯着自己那只正扒在他小腹上的胳膊,面容紧绷,神色怪异。
这下完了,想装睡也不行。
菩珠飞快地缩回手,朝里挪了进去,扯过被子捂住自己已经涨得通红的脸,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头。
“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是我阿姆……”
她声若蚊蚋,恨不得把自己整个脑袋都用被子给蒙起来。
李玄度唇角微微一抽,忽地坐了起来,转身便撩开帐子下了榻。
绛帐在他身后瑟瑟抖动,菩珠听到他冷淡的声音隔帐传了进来:“起了吧,莫耽误时辰。”
他等下也要一起去,护送姜氏今日的安国寺之行。
菩珠看着帐外那道背对着自己的模糊身影,感到他这句话里似乎并不见恼。或许他大人大量,不和自己计较,松了口气,“哦”了一声,忙跟着爬了下去。
二人各自被服侍着洗漱穿衣。卯时中,晨曦渐白,出发去往蓬莱宫。
太皇太后这次出行只是临时起意的烧香礼佛,非大法事,所以带的人不多,只是她身边的几个亲近人,除了怀卫和宁福郡主,剩下的就是菩珠。昨日起安国寺不接香客,羽林卫派人马警跸,今日一早,羽林中郎将韩荣昌亲自带队在宫门外等候护送,远远看到李玄度到了,拍马来接,和他抱拳作揖,相互寒暄了两句。
近旁那辆马车的帷帘被挑开,墨绿底的金丝绣帘之后,露出了一张女子的美貌面容,面上带着令人观之心悦的笑容。
“韩姊夫,今日辛苦你。”
菩珠主动向他点头问好。
她早就不再怪他害自己误嫁李玄度了。
事情已经发生,怪死他也没用。
何况,菩珠心里对他也是有几分敬意的。前世孝昌皇帝派陈祖德为大将军迎战狄人的那一仗,他亦参战。陈祖德战败身死丢了河西之后,是他临危受命,率领数千将士死守靖关这扇通往内郡的大门,抵挡住了狄人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最后终于等到援军,他却因了伤重不治而亡。
当时消息传到京都,众人皆惊,再无人敢嘲笑他半句。他也算是用壮烈一死,洗刷了自己生平的最大屈辱。
和最近越来越喜怒无常的李玄度相比,韩荣昌更喜欢这个会笑眯眯地主动和自己打招呼的美貌小王妃,见她对自己如此热情,颇有点受宠若惊,忙道:“弟妹言重了。能护送太皇太后还有弟妹去礼佛,乃我之荣幸。”
菩珠含笑放下帷帘,马车朝着宫门继续行去。
韩荣昌目送着马车,低声抱怨李玄度:“我前日请你饮酒,你怎不来?若不是我,你能娶到如此一位王妃?貌美不说,性情竟也如此柔善,实是我生平所见之……”
李玄度不等他说完,面无表情地打马走了过去。
今日出宫,姜氏一辆马车,菩珠和宁福同车。怀卫本是要坐姜氏那里的,出发前却又跑到了后头,姜氏也就由他了。待到东曦既驾,蓬莱宫一干跟随的女官使女和宫监也都各自就位,登上了尾随的小车,一行人马便出发往寺院而去。
安国寺是敕建皇家寺庙,住持有国师之号,早带着僧人们等候在了山门之外,迎姜氏入了山门,穿过山门殿与天王殿,引到大雄宝殿。
姜氏命人全部退在槛外,净手之后,独自步入殿内。
大雄宝殿里光线冥昧,佛香袅袅,显得幽深而庄严。菩珠站在槛外,远远望着殿内的那道背影。老妇人手中执香,虔诚跪于拜垫之上,半晌不动,似在默默祝祷,祝祷完毕,她礼拜再三,随后起身,将香柱插入佛前香炉,这才退了出来。
姜氏拜佛过后,寺中一位精通佛理的高僧大藏在法堂为她开了一个经会,李玄度菩珠和李慧儿有幸一同聆音。
大藏法师在僧人的赞唱佛名声中入了法堂,坐上莲座。李玄度代太皇太后行到法师座前,双臂撑地,恭伏于地,行了一个拜礼,随后起身归位,坐在菩珠对面。
大藏法师讲经。菩珠听了片刻,觉得经文奥妙难解,座上法师清音琅琅,天花乱坠,她却始终不得其门,犹如听取天书,片刻之后未免犯困,但又发觉不但姜氏凝神细听,李玄度坐得笔直,一丝不苟,连身旁的李慧儿竟也听得专心致志,正走神,恰又撞见李玄度瞟向自己的目光,或许是心虚的缘故,总觉得他在讥嘲自己,心中不免羞惭,于是又驱走困意,挣扎去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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