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江府
麦冬见惯了主子平日里在永和宫时的愁眉不展,小心压抑,自从宁嫔落马之后,主子虽比从前愉悦了许多,但眼神里仍然有挥之不去的阴影。
只有在吉贵人面前,主子才会露出一些少女的稚态来。
麦冬又想到平日里吉贵人对主子的多加照拂,不由得将充满感激的目光投向了吉灵。
此时艳阳高升,吉灵与张贵人站在假山旁的阴影里,对视了一瞬,都觉得心中一片温暖。
就在这一片温馨中,却听不远处嬉笑着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甚是娇嫩,听起来说话人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
吉灵本来便是陪着生煎来逛御花园的,这时候听见有人过来,便拉住张贵人的手,准备送她回永和宫去。
却听那人笑声中带着几分不屑,娇声道:“可不是!吉贵人虽说鼻眼尚还算端正,可毕竟也不是什么出挑的容貌,别说这紫禁城里,便是大街上走一走,十个里面也能寻见一两个这样的姑娘呢!”
水上送声,最是悠远。那人站在荷塘边一处亭子旁,自然看不见假山后吉灵与张贵人的情形。
大抵她自以为声音不大,却不知已经送到了吉灵耳中。
张贵人听她这般议论吉灵,气得眉头一皱,只低声道:“姐姐!这是哪个宫里不知天高地厚的轻薄东西!”
吉灵轻轻抬手,按在张贵人嘴上,低声道:“后宫之中,有多少宠爱便有多少诋毁。”
便听另一个女声——也是很年轻的,只是声线更加娇软一些,此时格格笑着道:“安常在,你这话说的是!瞧着吉贵人那脸蛋,小鼻子小眼小嘴的,一味的小家子气!若是论明艳大气,这后宫里有谁能比得上咱们年妃娘娘!”
年妃?年妃也在旁边?
吉灵眉头一皱,便听先前发话的安常在又嘟囔道:“皇上大抵就是美人瞧得多了,瞧得腻了,才看中了吉贵人。山珍海味吃多了,清粥小菜也是要解解腻的。马常在,你说是不是?”
原来说话的人是安常在和马常在啊。
吉灵轻轻抬起脚尖,用花盆底的鞋跟在石子地上无意识地磨了磨,脑海中把后宫女子一个个排了一遍,又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在年妃生辰宴那一日——似乎是有这么两个姑娘给自己请过安。
只是这两个常在平日里的存在感实在是太低了。皇后的坤宁宫请安,贵人以下的资历是根本不能进殿的。
若不是提到了名姓,她根本想不起来。
只听马常在道:“可不是!年妃娘娘,婢妾瞧着皇上左不过是一时的兴头,清粥小菜便是再好吃,吃多了也是要嫌寡淡的!待得皇上过了这阵子,自然会想起娘娘的好处来。”
吉灵心中一动:两个小常在居然攀上了年妃……莫不是年妃失了宁嫔这一条臂膀,便急着出来延揽人才了?
吉灵与张贵人对视了一眼。
张贵人显然心中也与吉灵想到了一处,她伸手挡在口边,不屑地道:“姐姐,年妃这是饥不择食了。”
只听年妃的声音终于缓缓响起,话音中带了三分疏离、三分讥诮,另有三分惫懒。
她居高临下地冷声道:“你们两个,才多大的年纪?学着后宫那些婆娘嚼这些舌根,偏偏学也学不像,人模猴样的东西!本宫听了肚里都快笑穿了,真替你们尴尬得紧!”
年妃说话,向来如此不给人留情面。
安常在和马常在一时都讪讪起来,你推我,我推你了半晌。
马常在赔笑着道:“年妃娘娘这话真真是冤着婢妾了!婢妾哪里是向人学话了,这道理合该如此,满宫里瞧着如今这情形,不都在替娘娘不平么!
娘娘天姿国色,偏偏被个病床上爬起来的吉贵人截了胡,若是让婢妾说呀……那吉贵人恨不得一人霸占了皇上才好,她骨子里便是个狐媚子!呸!没羞没躁的,下作得很!”
年妃曼声笑道:“说得好!”
安常在瞧着年妃脸上痛快的神情,唯恐落了后,连忙也跟着唾骂了几句,那言辞却是渐渐不堪入耳了。
张贵人怎么也没料到这两个小姑娘……年纪比自己还小,骂起人的词汇量,居然丰富如市井泼妇。
她养在深闺,有些污词秽语闻所未闻,这时候连珠串一样地钻进耳朵来,直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直攥紧了拳头。
她转头看向吉灵,就见吉灵抿住嘴唇,一脸面无表情,那神情,倒似有几分像平日里皇上的样子。
却听年妃惊呼了一声,马常在和安常在都连忙抢了上来,直道:“娘娘小心!”
吉灵微微上前一步,向那边望去,便见原来方才年妃并没坐在亭中的石凳子上,而是让一个小太监双手双脚跪地,做成了个人形凳子,她径直坐在那太监背上。
那小太监大抵是撑得久了,手足酸软发麻,一时间没撑稳,差点把年妃摔了下来。
第132章 厌恶
奴才们将年妃扶到一旁石凳子坐下,却见主子余怒未消。
年妃扫了一眼桌上一盘刚才吃剩的核桃壳子,忽然扬手便指着,恨声道:“蠢笨东西,给本宫吞下去!”
那太监早已惶恐得跪了下来,不住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又抬起手来,重重一巴掌挨在自己脸上,口中只道:“主子息怒!奴才该死!主子息怒!”
年妃凤眸一转,冷冷道:“亏你还知道本宫是你主子……怎么,瞧着如今本宫势头不比从前,一个个都轻慢起来?”
那太监张惶失色,连连道:“奴才哪里敢!主子这话可冤死奴才了!”
年妃却并不看他,只是一边说着这番话,眼光一边凌厉地从周围奴才脸上溜过去,直溜得众人都跪了下来,颤声道:“奴才们不敢!”
年妃秀眉一扬,厉声道:“让他吞下去!”。
便另有小太监上前,拿起那盘核桃壳子递到那跪着的太监面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一把核桃壳子便向他嘴里狠狠塞进去。
核桃壳坚硬,自然难以吞下,那太监不敢违逆年妃意思,只是痛苦地勉强咽进嘴里,转眼间便嘴唇绽破,鲜血长流,染了一下巴。
他不敢擦,任凭血淋淋漓漓地落了一身衣衫,旁边几个宫女看着不忍,纷纷将眼睛垂了下去。
年妃见他这幅凄惨形容,这才觉得稍稍解了胸中一口恶气。
她将手中轻纱宫扇向旁边一撂,冷着脸道:“行了,滚回去自己领三十板子。”
那太监长长喘出一口气来,几乎要瘫软在当地,含着眼泪磕下一个头来,屁滚尿流地只是谢恩。
这边厢闹得动静不小,便有宫人远远地隔水向这儿瞧着。
珠玉见情形难看,小步快走到年妃身边,低声道:“主子,教训奴才事小,毕竟是在御花园里,不比咱们自己的翊坤宫,主子多少停留点余地。”
她停了停,又哄着年妃道:“主子您忘了?安太医上次可是才说过——生气易使女子容颜受损,徒生褶皱,主子可不能拿那蠢奴才的错处来惩罚了您自己!”
年妃听了,果然便放松了眉头,面上也不再如何多表情,只抬手抚了抚鬓发,道:“这老天,热得很!不怪人焦躁。”
吉灵见张贵人还站在原地,一脸涨红,便安慰地拍了拍她肩膀,柔声道:“回去吧,生煎,听话!”
张贵人胸口不住起伏,只是低低道:“姐姐,她们刚才这样说你……也太糟贱人了!”
吉灵瞧了一眼亭阁那边,一撇嘴,笑了笑,道:“由得她们说去!不过是图个一时的口舌痛快罢了——这些人,能说硬话,却未必做得了硬事。需知祸从口出,年妃找的这两个宝贝,只怕是徒徒给她自己招揽麻烦罢了。”
她顿了顿,对张贵人细声道:“你瞧瞧,这一点上,齐妃就要比年妃聪明许多——面上见了人只是笑如春风,哪里看得出来包藏祸心?如若不是你和狄太医警醒,我现在只怕是中了她的圈套还一心感激着她呢!”
张贵人早先便听吉灵说了小乐子一事,这时候面色一肃,点了点头,道:“姐姐,我听你的。”
吉灵拉着张贵人正要走,却听荷塘另一边,一个清脆稚嫩的女童声音道:“本宫识得你!你是上次射箭的吉贵人!”
吉灵一抬头,便见是和硕和惠公主手里抱了一捧荷花,沿着塘边快步走了过来。
她见那荷花花瓣上露珠宛然抖动,是刚刚采摘的样子,吉灵向公主友好地笑了笑,道:“给公主请安。这花还没到时候,公主若是再等一等,开得会更好看。”
和硕和惠公主瞧了一眼年妃那儿,皱眉自语道:“方才那里做什么,鬼哭狼嚎的?”
她这才顺着吉灵眼光,瞧向自己怀里的荷花,得意道:“本宫自然知道,所以先采摘了下来,回去放在宫里养着便是了,只要用泥塞住切口孔,再用头发丝缠住切口,到了时候,荷花照旧开放,还可使几日不谢。怎么……吉贵人你也懂得养荷花吗?”
吉灵微笑着道:“嫔妾院子里有各种花,荷花也是有的,所以略微知道一点,一时没忍住,倒是卖弄了,让公主见笑。”
和硕和惠公主顿了顿,又道:“上一次,就是你的箭误伤了我,不过你原也不是有意,本宫不与你计较!”
她身量尚未长成,说话间却老气横秋,两相反差,煞是有趣。
吉灵柔声道:“公主的伤如何了?”
和硕和惠公主撇了撇嘴,将怀里荷花向旁边宫女手上交递了,才掀起额头碎发,道:“给你瞧瞧,看得见么?我宫里的人都说看不见,皇额娘也说看不见,我倒是疑心她们是安慰我呢!”
吉灵仔细瞧了瞧,摇了摇头,笑道:“没有,真的是一点儿痕迹也没有,公主放心。”
和硕和惠公主上下打量了吉灵几眼,这才一歪头,好奇地道:“这满宫里都说——皇阿玛对你很好,样样周全,什么“盛宠无双”、
连我都听到这些话了,到底实情是也不是?”
吉灵略微尴尬,舔了舔嘴唇,咳嗽一声,道:“公主,皇上对咱们每个人都很好。天子恩佑四海,咱们这紫禁城里自然也都是他的臣民。”
和硕和惠公主转了转眼珠,若有所思地不说话了。
和硕和惠公主方才那一声“吉贵人”声音甚是响亮,年妃、马常在、安常在都惊了一下。
公主既然在此,三人也是不好回避的了,这时便走了过来。
吉灵就看见两个常在脸上都已经浮上了一层惧意,马常在只硬着头皮上前来,对自己磕磕巴巴地道:“婢妾给……给吉贵人请安,贵人金安!”
安常在更是瑟瑟缩缩,恨不得藏到马常在背后去。她心中直打鼓——想到方才自己与马常在一番言语,只一味地顾着捧着年妃娘娘痛快,也不知道吉贵人听见没有?
吉灵倒是没急着叫起两人,她略微侧身,扶着七喜的手不紧不慢踱步上前,给年妃请了安。
和硕和惠公主瞧了一眼年妃,眼里流露过一丝厌恶。
第133章 怡然自得
年妃见吉灵请安,故意迟迟没叫起,倒是和惠公主上前托了一把吉灵肘部,道:“吉贵人,你起来罢。”
她说完,斜眼瞧了瞧年妃,见她身后阵仗颇大,宫女太监提了宫扇、膳盒、冰桶等跟在她身后。
和惠公主便一撇嘴,故意笑嘻嘻问道:“年妃娘娘,方才你干甚么要把那小太监弄得满嘴都是血?怪吓人的!他不过是做凳子没做好,打几板子也就是了。”
年妃知和惠公主向来得皇帝疼爱,便只勉强笑了笑,昂首淡淡道:“多谢公主指教,公主年纪尚幼,一片仁心,却不知道有的刁滑奴才,不狠狠教训一下而便不老实得很!
她顿了顿,道:“不过是本宫教训自己宫里奴才的法子罢了!”
她说到那“自己”两字时,稍稍加重了咬字。
和惠公主听字听音,知道年妃在嫌自己多管闲事,一瘪嘴,将眼光收了回来。只扯了吉灵袖子道:“吉贵人,你不是说你院子里花朵繁多吗?走!带本宫去瞅瞅!”
两日后,坤宁宫。
这一日,皇上早朝时传了话来,道是今日午膳时来与皇后一起用膳,又兼着喊上了和硕和惠公主——这甚是难得,整个坤宁宫从早上便一直忙到了晌午。
胤禛自养心殿出来,在坤宁宫前下了御舆,信步走进正殿前院里,便见乌拉那拉氏早已经迎了出来,屈膝蹲了身子笑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和硕和惠公主也已经上前来。
这顿饭吃得聒噪——乌拉那拉氏一如既往,并不多言,只是和惠公主叽叽喳喳,像只小黄莺一般活泼。
她一张嘴一刻闲不住,不多时,便将前几日,御花园里见到的一幕说了一遍。
又绘声绘色描绘了年妃形态、话语,包括年妃贬损吉贵人的话语、年妃给小太监塞了一嘴核桃壳的事情……一事不漏。
乌拉那拉氏只是仪态端庄地用膳,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待得好一会儿,见公主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皇后才仿佛忽然觉醒一般,对和惠公主使了几番眼色,又摇了摇头朗声斥责道:“和惠,别说了!”